薑淮怎麽都沒有想到,有朝一日竟然還能遇到她。


    陣法消融的瞬間,一個手持戰斧的女人,正在靜靜地盯著他。


    這女人兩鬢斑白,容貌卻隻是三十多歲的模樣,臉上帶著猙獰的笑意。


    薑淮霎時間毛骨悚然:“蕭漸秋!你,你怎麽在這裏?”


    蕭漸秋的聲音帶著深深的怨氣:“我為什麽在這裏,難道你不知道麽?若不是你,我應該正與定邊在塞上牧馬放羊,我兒子不會被毒得憨憨傻傻,我孫子也不會丹田盡廢。如今,你問我為什麽會在這裏?”


    說罷,便手持戰斧,向前走去。


    她每向前走一步。


    薑淮就向後縮一步。


    可即便再害怕,她嘴上也沒有半分服軟:“胡說!若趙定邊真的愛你,早就和你一起離開荒國了,又怎麽會放你一個人重傷在外域孤苦無依,他就是舍不得我才留在京都的。你個賤女人,別做夢了!”


    蕭漸秋冷冷一笑:“哦?這麽說,我離開京都的這幾年,你已經住進鎮國府了?”


    薑淮:“我我我我我……”


    蕭漸秋輕蔑一笑:“你這個下藥都得不到男人的可憐蟲,又何必嘴硬呢?”


    聽到這句話,薑淮頓時像被踩到尾巴的貓,聲音都變得淒厲起來:“你才下藥,下藥的人是你,都是你用陰謀詭計,才騙到定邊的!”


    這句話,戳到了薑淮一輩子的痛處。


    多年愛而不得,為了如願,他甚至給趙定邊下了藥。


    結果,趙定邊意誌力實在太強,愣是扛住了藥力,把她綁住,然後逃跑了。


    這一逃,就逃到了情敵的被窩裏。


    那時蕭漸秋雖然與趙定邊相互傾心,但始終在宗門和情郎之間猶豫。


    結果,這一下藥。


    哦豁。


    薑淮本來趙定邊還會因為薑崢的原因,對自己有一些照顧。


    結果從那天起,他變成了一個老婆奴。


    所以這件事是薑淮一生的痛。


    這暴擊誰能頂得住?


    薑淮全身黑色真氣彌漫,頓時就克服了恐懼,手中憑空出現一把黑氣繚繞的劍,直奔蕭漸秋的咽喉而去:“去死吧!”


    卻不料,蕭漸秋隻是輕輕擎起戰斧。


    隻聽叮的一聲。


    薑淮倒飛出去,瘋狂的雙眸頃刻間恢複了神智。


    她忽然想起,自己打不過那個賤女人。


    眼見蕭漸秋越走越近,她隻覺五髒六腑都在因為恐懼而顫抖。


    “你,你不能殺我!”


    “我為何不能殺你?這次,莫非還有薑崢護著你麽?”


    “……”


    一股無助之意在薑淮心中悄然蔓延。


    這次,誰還能救我?


    在她的視線中,蕭漸秋就像是九幽之中爬上來的惡鬼,身影漸漸放大,黑色的影子就像是地獄一般將她慢慢吞沒。


    逃!


    這是她心中唯一的反應。


    雖然她也是宗師,但宗師的手段大相徑庭,她本來修為就不如蕭漸秋,悟的道又不適合正麵對戰,如果選擇硬剛,必死無疑。


    她當即從懷中取出一張符紙,上下頜用力一咬,舌尖血便噴湧而出,落在陣眼之上。


    一時間,血紅之光大盛,將她團團包裹,飛快凝成一個紅珠,在原地消失不見。


    於是山洞之中,隻剩下了“蕭漸秋”一人。


    “哎!果然跟好弟弟說的一樣,”


    光影變化。


    上了年紀的女人,很快就變成了容貌豔麗又帶著一股野性的年輕女子。


    凰禾手中的戰斧,已然變成了長劍。


    她把長劍丟在了地上,眉頭微皺揉了揉肩膀。


    果然,隻要懷著不軌之心,對身負國運的人出手,一定會受到國運反噬。


    除非像剛才的和尚與道士一樣,得到了皇帝的臨時冊封,才能與趙定邊正常交戰。


    這次自己隻是被動防守,還是有些許反噬,難怪好弟弟不讓自己出手。


    一時間,她感覺心裏有些溫暖。


    從小到大,所有人都在利用她,盡管宗門裏的師父和師姐妹對她有真心,卻還是宗門利益為重。


    不像我的好弟弟,隻會心疼姐姐。


    明明這裏國運籠罩比較弱,拚著重傷完全能夠殺了薑淮,他還是選擇了對自己損傷最小的方法。


    這世上,有一種藥,能模糊記憶,弱化判斷力。


    剛才還沒把薑淮的護身陣法破了的時候,凰禾就利用熏香將藥送入了她的口鼻。


    隻是任何藥對於宗師都很難發揮效果。


    所以,凰禾要做的就是擊垮薑淮的心智,讓藥效發揮出來。


    她心念一動。


    長劍,變成了長戟。


    而她自己,也變成了趙定邊的形象。


    她拿起長戟,虎虎生風地舞動了一下,捋了一下自己的胡須,不由得意一笑。


    “嘖嘖,真像!”


    感歎完,便衝出了山洞,聲音憤怒且嘹亮。


    “毒婦!休走!”


    接下來的幾個時辰,薑淮陷入了一生的夢魘。


    她被“夫婦兩人”瘋狂包夾,遇見蕭漸秋,還能夠生出一絲反抗的心思。


    遇見趙定邊,直接轉頭就跑。


    好幾次被打到重傷瀕危,她絲毫不懷疑趙定邊殺她的心。


    盡管她突破宗師之後,從來沒有跟趙定邊正麵交過手,但六國第一戰神這六個字可並非浪得虛名,再加上剛才看到趙定邊壓著魏國佛道兩個頂尖宗師打……


    那禿驢和牛鼻子,恐怕已經死在破天戟下了吧?


    薑淮毫不懷疑,她在趙定邊手下很可能連一招都撐不過去。


    所以,她隻能逃。


    但這夫婦倆就跟鬼一樣,不管她逃到哪裏,都會有一個人攔在她的前麵。


    逃!


    逃!


    逃!


    漸漸的,她腦海中隻剩下這一個字。


    可是,逃到哪裏呢?


    眼見趙定邊擎著破天戟逐漸逼近,她徹底迷惘了,這些天發生了一切,都在她腦海中化作了漿糊。


    找薑崢!


    我的好皇弟,一定還會像以前那樣護著我的。


    為什麽我剛才沒想到?


    打定主意,她當即調轉方向,朝西隴關的方向逃去。


    可身後的蕭漸秋速度依舊讓她絕望。


    薑淮受不了了,聲音淒厲地大吼道:“蕭漸秋,你跟趙定邊去塞外牧馬放羊去吧,我不要他了!”


    沒想到,說完這句話,身後的動靜還真消失了。


    她這才鬆了一口氣,腳下的速度卻絲毫不減,徑直朝西隴關逃去。


    不遠處。


    一個身材高壯的黑臉漢,猛然勒住火麟馬脖子上的韁繩,滿臉都是猶疑的神色。


    “這聲音,是薑淮的?”


    “那個瘋女人還沒死,怎麽還說起了我娘的名字?”


    “我娘!我娘回來了?”


    “不對!剛才隻有薑淮一個人的氣息。”


    “估計這個瘋婆子又發瘋了!”


    “這個女人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難道這件事情都是她暗中搗鬼?”


    “我爹呢?”


    一連串的問題從他腦海中冒出,就像毛線一樣縷縷纏在了一起,結果就是一個問題也想不明白。


    但很快。


    他發現了問題的關鍵:“牧馬放羊?那我的牛呢?”


    黑臉漢在原地愣神了好一會兒,才甩了甩腦袋,將這種被拋棄的感覺暫時甩了出去。


    他這次,主要是為了馳援老爺子。


    別的什麽都是次要的。


    於是他輕輕一夾馬腹,火麟馬再次騰空而起,朝望歸山的方向趕去。


    ……


    望歸山上。


    場麵十分尷尬。


    趙定邊渾身染血,染的都是衝和道人的血。


    圓真和尚鋥光瓦亮的腦袋上有一個血手印,也是衝和道人的血。


    衝和道人身上血流如注,幾道貫穿傷對尋常人來說已經致命,他卻還是麵色紅潤,精神奕奕地衝圓真和尚罵罵咧咧。


    趙定邊搖了搖頭:“大師,真人,你們還是拿出真本事吧,一味示弱,趙某並不會放過你們!”


    若雙方都沒有任何兵器法器,他自信能輕鬆勝過兩人。


    剛才,這兩個人的狼狽應該也不是假的。


    但狼狽不代表沒有留手。


    他的妻子就是宗門之人,他當然清楚宗門之人有何等通天的手段,尤其眼前的道人與和尚是整個魏國的佛道兩家的門麵擔,若真是全力施為,不可能一個照麵就完全落於下風。


    久經沙場,他能清楚地察覺出來。


    一開始,圓真和尚和衝和道人對他的殺心極其堅定。


    但當巍峨平川大陣瓦解,隻掉下來幾千廢掉的騎兵時,他們兩人的殺意轉瞬消融。


    然後,兩個絕世高手,就變成了兩個唱戲的。


    原因無他。


    皇朝與宗門,終究隻是互相利用的關係。


    魏國皇帝想讓他們與自己同歸於盡,他們也想將兩萬魏國精兵敲骨吸髓,讓他們給自己造成最大的傷害,那麽他們就能以最小的代價坐收漁人之利。


    因為,武者的限製就是這樣。


    沒有宗門之人那通天徹地的大神通,武者單體實力再強,最多也就是萬人之敵。


    自己情況有些特殊,兩萬精兵差不多也已經是他的上限。


    即便真把這兩萬精兵全斬了,自己勢必也會進入到油盡燈枯的狀態。


    結果不曾想。


    自己那孫子真的夠陰,不知道通過什麽方法,壞了那巍峨平川大陣,兩萬精兵頃刻之間化為烏有。


    圓真和尚和衝和道人再想和自己過招,每一招付出的都是自己的代價。


    他們心疼。


    果然,這些宗門之人,就是愛惜羽毛。


    圓真和尚輕輕咳了一聲,臉上露出慈悲而不失尷尬的微笑:“趙施主,你我在此會麵是為緣分,有緣者切磋,講究的是點到即止。施主武道造詣登峰造極,貧僧深感高山仰止,既已窺得山之高,何必躬仰苦求之?不如我們今天到此為止,若真是緣分未盡,下次重逢再一起坐而論道。”


    趙定邊看向衝和道人:“道長,你的意思呢?”


    衝和道人一邊用針線縫著自己身上的貫穿傷,一邊笑哈哈道:“今日與趙兄切磋一場,的確是酣暢不已,不過趙兄你也看到了,貧道可能要忙一段時間針線活,不如改日再一起論證武道。”


    果然。


    趙定邊緩緩搖頭:“若我今天一定要與你們論道呢?”


    圓真和尚和衝和道人麵色皆是一變,沒想到趙定邊竟然如此咄咄逼人。


    但他們還是沒有立即發怒。


    圓真和尚笑眯眯道:“施主何必戾氣這麽重,非要鬧到雙方兩敗俱傷呢?”


    趙定邊神情冷峻。


    他是殺伐果斷之將,卻也非戰鬥狂人,並不是逮著高手就一定要分出一個高低。


    更何況,來人是魏國寺廟與道院的住持與掌教。


    平日裏,這些人沒有魏國皇帝的冊封,隻能通過洗腦百姓來蠶食魏國,卻很難對荒國造成什麽影響。


    按道理來說,他沒有道理跟他們死磕。


    但趙定邊實在太了解這兩家對國家的危害了,當年大漢神朝分崩,就少不了這兩家的影子,如今中原五國更是被蠶食嚴重,若真有哪天皇權崩塌,重新讓宗門之人掌了氣運,對百姓絕對是毀滅性的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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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偏偏,趙定邊的妻子原本又是宗門之人,知曉這些人的恐怖之處。


    而他也不忍心逼迫蕭漸秋將宗門的底牌交予自己,所以隻能從圓真和尚與衝和道人身上下手。


    隻要不停把他們朝死局裏麵逼,他們就會將兜裏的底牌一張一張掏出來。


    有了這些信息。


    那就是惠澤萬世的大好事。


    至於誰輸誰贏,能不能殺了他們,這些倒都是次要的事情。


    於是趙定邊搖了搖頭,撫須笑道:“不是兩敗俱傷,而是兩死一傷。”


    聽到這話,圓真和尚與衝和真人臉色都變得極為難看。


    他們看了一眼這困山大陣,本來是兩萬精兵與趙定邊的困獸場,現在卻成了關門打狗,他們不由心中問候薑淮了無數次。


    毒婦!


    真的毒婦!


    真是錢多得沒地兒花了,用這麽多天材地寶布置大陣,是害怕被趙定邊破開,還是害怕被我們破開?


    以他們兩個的陣法修為,的確能夠解開大陣。


    但趙定邊明顯不會給他們解開大陣的時間。


    毒婦啊!


    毒婦!


    你究竟能夠害死多少人?


    一僧一道對視了一眼,皆是目露凶光。


    看來今天不付出一些代價,恐怕很難走了。


    衝和道人眯了眯眼,當即將縫在傷口上的線,一根一根地扯了下來,周身真氣狂湧,鼓動著血液從傷口中噴了出來。


    同時,周身彌漫起玄青色的光。


    以身作符紙,以血代朱砂,刻錄了上一個個玄奧的道家籙文。


    他全身血氣彌漫,宛如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詭煞,配著他身上的道袍,看起來更是詭異無比。


    衝趙定邊拱了拱手:“血真人,衝和,請賜教!”


    “好!”


    圓真和尚大為振奮,雙腳之上金光乍現,浮起一絲絲七彩祥雲。


    他笑道:“真人,你我二人今日聯手一起脫逃,你在這裏拖著,貧僧這就去破陣!”


    說罷,直接踩著祥雲飄下山了。


    趙定邊:“……”


    衝和道人一口老血噴了出去:“甘霖娘的死賊禿!”


    ……


    雖是深夜,西隴關卻是燈火通明。


    軍營之中到處都亮起了火把,營中帳外所有人都兵甲齊整,如臨大敵。


    馮大鈞帶領數萬精銳,如同大水漫灌一般朝望歸山進發了,同時下達了軍令,出動十萬大軍加入西隴山脈大防線。


    與此同時,全營戒嚴。


    沒有別的原因,就因為剛才軍情處公開了一條消息,說荒國在西隴山脈的兵力分布已經暴露,隨時可能會遭受來自於魏國的威脅。


    所以,必須臨時調整兵力,三天之內,防線增兵十萬,直到新的布防圖下來再說。


    軍情閣內。


    隻有薑崢一人。


    此時的他已經隱隱陷入了癲狂的狀態:“好一個皇姐,你可真是為國勞心勞力啊!”


    有姐如此七十餘載,薑崢已經不是第一次接近崩潰的邊緣。


    從小,薑淮就是一個惹事精。


    小時候因為嫉妒父皇寵愛另外一個公主,就去在那個公主的糕點裏下毒,結果剛好那個公主心情好,把糕點賞賜給了貼身宮女。


    宮女暴斃,查清事情真相以後,父皇震怒,提著劍就要大義滅親。


    若不是自己和母妃在乾清宮前跪了三天三夜,薑淮根本就活不到現在。


    此事發生之後,父皇結合薑淮之前做的各種偏激的事情,對這個女兒已經是厭煩至極,可又不忍親手殺了她,便使盡手段,將她送到了域外宗門。


    十餘年後,她學成歸來,彼時自己正處於最為困頓的時候。


    皇姐的歸來,如同黑暗中乍現的亮光。


    那時候的薑淮,是薑崢記憶中最好的薑淮,一心一意幫助自己搞事業,每天都是充滿著事業心。


    他也不太清楚,她究竟是為了助自己登上皇位,還是為了向趙定邊證明自己比那個女人更好。


    但那時的薑淮,讓他無比省心,甚至有時還會無比感動。


    不辭辛苦,一手創建飛魚衛與軍情處。


    不遺餘力,一步步將自己送上皇位。


    可真到登基以後,她就又變回了之前那個無比極端的人,又或者說她一直都是這樣的人,直到自己登基才將本性無限放大。


    隻不過之後,她所有的極端情緒,都放在了趙定邊一個人身上。


    一係列讓人恨得咬牙切齒的操作之後,曾經的四人近乎分道揚鑣,一直到最後,蕭漸秋含怒離開了荒國。


    薑崢知道都是她的不對,但還是要護著她,不止因為血脈親情。


    還因為他了解自己這個皇姐,她會拚了命地對自己關心的人好,這也是他從小護她到大的原因。


    當然。


    方式可能隻有她一個人能接受。


    哪怕這次也是。


    他知道薑淮要殺掉趙定邊,算盤也是打得極響。


    看到巍峨平川大陣的那一刻,他就猜到了薑淮想要幹嘛,姐弟七十餘載,他很清楚薑淮雖瘋,卻不是一個完全沒有腦子的人,更是對敵人極度殘忍的人。


    殺掉趙定邊,勢必能夠穩固荒國皇室的地位,但也會讓軍隊陷入短暫的虛弱期。


    按照她的性格,一定會讓魏國也付出代價。


    然而,她又是一個極為短視的人。穀


    她隻知道削弱魏國戰力就能短暫喘息,卻不知道魏國皇帝究竟多麽狠。


    在新帥成長起來之前,隻要趙定邊死,就相當於與平白送給了魏國五成奪取西隴關的機會,而荒國休養生息的時間也會大幅縮短,若再開大戰,很可能拖垮國力。


    更蠢的是,她想讓魏國人相信她,必然交出了一部分兵力分布信息。


    她或許以為,事成之後重新調整兵力就行了。


    但她不知道,重新調動兵力需要多麽大的成本,而繪製新的布防圖需要多麽大的精力。


    蠢!


    愚不可及!


    薑崢心很累,一如既往的心累。


    他甚至有些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


    若趙定邊這次真的死了,荒國勢必會陷入動蕩之中,也許直到自己老死,這場動蕩都未必會結束。


    到時,荒國輕則國力倒退,重則失去西隴關,重回蠻夷小國的地位。


    若趙定邊沒死,以薑淮的個性,第一時間想的肯定也是逃避,躲到所有人都找不到她的地方。


    她消失了。


    自己就永遠無法給趙定邊一個交代,皇家與鎮國公一脈的隔閡也會越來越深。


    這一脈,無論最後是滅還是留,難度都會上升一個檔次。


    這次,可真是天大的麻煩。


    一轉眼,六個時辰就過去了。


    薑崢足足被折磨了六個時辰,雖然坐在軍情閣什麽都沒有做,他卻還是有些不堪疲累。


    清晨到了,天色破曉,秋霜初凝。


    “砰!”


    “砰!”


    “砰!”


    敲門聲響起,薑崢揉了揉眉心,疲憊煩躁之色悄然消散。


    “進!”


    “吱呀!”


    門開了,曹公公踩著小碎步趕過來。


    薑崢神情淡然:“大伴兒,情況如何?”


    曹公公連忙說道:“回皇上,困山大陣尚且未破!”


    薑崢搓了搓眉心,整整一個晚上,就帶回來這麽一個消息。


    不過也不怪曹公公,他本來就隻是一個一品,能夠通過符籙傳回望歸山的信息已經十分不容易了,又能如何苛責?


    昨夜,巍峨平川大陣隻持續了半個時辰就消散了,想必魏國派過來的人已經到了望歸山,如今又有困山大陣,想來等陣破了的時候,已經決出生死了。


    也不知道最終出來的人會是誰。


    以魏國皇帝的果斷,恐怕這次要下血本了。


    他了解魏國皇帝。


    魏國皇帝也了解趙定邊。


    這次恐怕……


    薑崢輕輕嗯了一聲,擺了擺手道:“知道了,出去吧!”


    “是!奴婢告退!”


    曹公公欠了欠身,便退出了軍情閣,心中卻是好笑,本來他還在想辦法,怎麽才能把薑淮徹底除去,沒想到薑淮比自己還急,還沒等自己動手,就迫不及待地自爆了。


    經此一事,她至少不會出現在荒國境內了。


    皇帝身邊的人又少了一個。


    隻是……


    這個辛巳究竟是誰?說不定會成為一個新麻煩。


    不過再麻煩也不會特別麻煩,隻要這人不在皇帝身邊就行。


    曹公公離開以後,薑崢隱隱有些困意,靠在椅背上閉眼歇息了一會兒,卻煩躁得怎麽也睡不著。


    正在這時,一個身影悄然浮現。


    桂公公輕輕扣了扣桌子。


    薑崢陡然驚醒,連忙問道:“如何?”


    桂公公恭敬道:“困山大陣尚且未破!”


    薑崢歎了一口氣,果然是一模一樣的答案,唯一的不同是曹公公靠的是秘法,而桂公公卻是實打實地來回了一趟,雖然腳力足以驚豔一眾宗師,但得出的結論卻並無不同。


    “不過……”


    桂公公話鋒一轉,讓薑崢瞬間就來了精神。


    “公公請講!”


    桂公公神情有些凝重:“方才我在西隴山脈,察覺到了一位宗師的氣息,這宗師氣息無比紊亂,直奔西隴關而來。”


    “誰!”


    薑崢悚然一驚,沒想到這個關頭,竟然還有宗師直奔西隴關。


    難道,是為了刺殺我?


    他趕忙問道:“這個宗師是誰?”


    桂公公答道:“不知,當時奴婢一心想著救駕,就沒有刻意留意,但僅從印象而言,那氣息與長公主相似。”


    “皇姐?”


    薑崢愣了一下,當即搖頭道:“不可能!以她的性格,現在隻會逃跑,又怎麽可能回西隴關?”


    他沉思良久:“皇姐叛出師門以後,師門之人不少次秘密潛入過,也許這個氣息就來自於她的師門,莫非這辛巳其實是……”


    他心中疑惑愈甚。


    卻不料話剛說了一半,軍情閣中就隱隱有黑霧凝實,一個人影很快就憑空浮現。


    竟然是一臉失魂落魄的薑淮。


    薑淮一出現,就撲過來抓住了薑崢的胳膊:“皇弟救我!”


    桂公公:“……”


    薑崢:“……”


    有那麽一瞬間,薑崢有些手足無措。


    她竟然沒有逃!


    她為何沒有逃?


    莫非趙定邊已經死了,她回來邀功?


    可若是邀功,她為何又如此失魂落魄?


    薑崢隻是失神了片刻,便又恢複了鎮定,看了桂公公一眼。


    桂公公點頭,連忙退出了軍情閣。


    偌大一個屋子,除了擺放得整整齊齊的資料,就隻剩下了姐弟兩人。


    薑淮看到薑崢以後,緊繃一夜的神經終於放鬆了下來,將頭埋到自己弟弟的肩膀上嚎啕大哭。


    良久,良久。


    哭聲暫歇,薑淮求助地看向薑崢:“皇弟,這次你一定要救我!”


    聽到這句話,薑崢嘴角露出苦澀的笑容。


    又是這句話。


    從小到大,我聽了無數遍。


    這次,他沒有溫聲勸慰,也沒有厲聲嗬斥,隻是安安靜靜地看著薑淮。


    看著薑崢如此異常的舉動,薑淮發起了呆。


    剛才,她全靠本能找到了自己的弟弟。


    見到薑崢的那一刹那,就感覺來到了一個絕對安全的庇護所,積鬱在心頭的恐慌情緒全部傾瀉了出去,整個人都放鬆了很多。


    但隨之而來的,是藥效的褪去。


    她終於回想起自己做了什麽。


    勾結敵國,殺趙定邊!


    而且還沒有殺掉!


    這……


    看著薑崢平靜的眼神,她隻覺得手腳發涼,嗓子像堵了一些什麽東西,稍發出一點聲音都覺得喉嚨脹痛無比,但她還試圖解釋道:“皇弟,我……”


    薑崢打斷了她的解釋:“多餘的話,我不想聽,我現在隻想知道,趙定邊究竟怎麽樣了,把望歸山和魏國的事情全都告訴我,其他的話我一個字都不想聽!”


    薑淮心頭閃過一絲酸楚,但一句“你隻知道趙定邊”卻怎麽也不敢說出口,便隻能將望歸山和魏國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


    確定趙定邊暫時沒事,甚至將魏國佛道兩名頂尖宗師力壓,薑崢終於鬆了一口氣。


    但旋即,他又感覺很荒誕。


    就因為薑淮心生了歹念。


    在軍情處兢兢業業工作幾十年的白瀾,就在昨晚跪在自己麵前自裁謝罪了。


    魏國兩萬精銳,懷著報國之心,毫不猶豫地服用了燃燒本源的藥物。結果兩千騎憑空失去了坐騎,被鎮國衛當成狗一樣獵殺,另外一萬八雖然回去了,但付出一生前途卻未建寸功,如此回去簡直比死了還難受。


    還有佛道兩宗師也是被人擺了一道,以他們兩個的修為可能未必會被斬殺,但想必他們此次過來,也不是來跟趙定邊硬碰硬的。


    趙定邊更是莫名巧妙在荒國國境內,遭遇了一波如此強大的敵國力量,盡管最後壓力減小了很多,但根據薑崢對趙定邊的了解,自己這個老夥計不把這兩個宗門之人的底牌掏幹淨,恐怕是不會放他們走的。


    能否平安出陣,還真是一個未知之數。


    所有人,要麽含恨而終,要麽焦頭爛額。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現在居然在自己麵前喊著“皇弟救我”?


    這不可謂不荒誕了。


    他靜靜地望著薑淮:“所以,皇姐,你是怎麽敢回來的?”


    薑淮也陷入了短暫的失神,因為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回來的,自從給打散了黑水人傀,她之後的記憶就變得模糊不堪,不然她是絕對不敢回到薑崢麵前的。


    以往,即便犯下再嚴重的錯誤,她都能來乞求薑崢的庇護。


    但這次不能。


    因為她沒殺掉趙定邊,那麽所作所為就對荒國沒有任何正麵的影響。


    所以……我為什麽要回來?


    薑淮心中又是驚恐,又是慌亂,最終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一邊抹眼淚一邊說道:“皇弟,我錯了,我錯了!我隻是想幫你解決一個禍患,原諒皇姐好不好?”


    “夠了!”


    薑崢都要氣笑了:“解決禍患?你就是荒國最大的禍患!事到如今,你還要嘴硬,你做這些無非是滿足一己私欲,又何嚐考慮過別人?”


    薑淮聲音也變得淒厲起來:“胡說!我為了你做了那麽多事情,一生心血都給了軍情處與飛魚衛,你告訴我是為了滿足一己私欲?薑崢!做人不能沒有良心!”


    聽到這話,薑崢心頭又是揪痛,又是憤怒。


    因為自己這皇姐,無論多麽蠢無論多麽壞,一輩子能夠稱得上是心血的東西,全都給了自己。


    這些話,他沒有辦法反駁,卻是愈發生氣。


    “啪!”


    一耳光落下。


    薑崢猶如一頭發怒的獅子:“我沒有良心,就不會在你做了那麽多喪盡天良的事情之後,還護你到現在!


    我沒有良心,小時候你給毓秀公主下毒的時候,就已經被父皇砍了!


    我沒有良心,你在蕭漸秋懷孕時下毒,後來還把她重傷逼出荒國,趙定邊能留你?


    我沒有良心,你修煉邪功,那些妖血人裔誰給你找來的?”


    薑淮氣勢頓時就弱了下來,薑崢每說一次,她就抹一次眼淚,最後扯住了薑崢的袖子,聲音顫抖道:“皇弟,你再護皇姐一次,可好?”


    薑崢慘然一笑:“事已至此,我還如何護你?”


    薑淮連忙說道:“一定有辦……”


    話剛說一半,就被薑崢揮手打斷了。


    隻見他從懷中取出兩樣東西,擺在了薑淮麵前。


    分別是一個小玉瓶,還有一柄玉質短尺。


    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薑淮:“皇姐,選一個吧!要麽飲盡穿腸毒,你我還能再做一刻鍾的姐弟,要麽終身再也不入荒國!”


    薑淮愣住了,她哆哆嗦嗦地打開玉瓶,聞到了一股讓人膩得心慌的香味。


    這是一種劇毒,入口之後,頃刻之間便能沁入經脈,融入丹田,毒性足以一刻鍾內毒殺宗師。


    但卻因為香膩到讓人排斥,相隔甚遠就能聞到味道,根本無法下毒毒殺,隻能作為自盡的手段。


    而右邊,則是佛家的妄語戒尺。


    隻要違背誓言,就會承受戒尺九次鞭撻,每一次都會承受失去至親的痛苦。


    至親……


    對於薑淮來說,隻有趙定邊和薑崢。


    她……一次都承受不了,即便她曾想過殺死趙定邊,也隻願意接受將他的骨灰留在自己的住處,每每入夜相擁而眠。


    可荒國,是她唯一的家,她可以在外躲藏一段時間,但做不到永遠不回家。


    薑淮臉色發白,哆哆嗦嗦道:“薑崢,你一定要做得這麽絕麽?”


    薑崢側過身去:“是你逼我的!”


    薑淮語氣絕望:“薑崢,你不能這樣!趙定邊已經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了麽?”


    薑崢沉默了一會兒,幽幽說道:“趙定邊從來都沒有要過你,談何不要?”


    薑淮:“???”


    她望著麵前的兩樣東西,神情陷入了呆滯。


    但慢慢的,隨著時間的推移,她臉上無助的神色逐漸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癲狂的笑意。


    “好!好!好!”


    薑淮緩緩站起身來:“不愧是我的好皇弟,事到如今,竟然還願意給我一個選擇的機會!既然這樣……”


    她不再有任何遲疑,攥起玉瓶,將裏麵的毒液一飲而盡。


    動作太過迅速,連薑崢都有些反應不及。


    一時間,心中怔忡無比。


    這種感覺,他將匕首刺進胡貴妃心髒的時候出現過。


    不過,那時候胡貴妃說不出一句話。


    而皇姐……卻還有一刻鍾可活。


    薑淮緩緩拭去淚痕,感受著毒素已經侵入血脈,再也不複剛才的慌亂之色。


    死到臨頭,她好像換了一個人。


    她笑容中浮現出一絲譏諷:“剛才不是還在逼我麽?怎麽我做出選擇以後,你反而後悔了?皇弟,你可真是一個可憐蟲!”


    被薑淮這麽譏嘲,薑崢卻生不起絲毫憤怒的情緒。


    直到現在,他才真正意識到,再過一刻鍾,自己的胞姐就要永遠地離開自己了。


    這種感覺,雖然不如胡貴妃躺在自己懷裏等死的感覺痛,卻要承受足足一刻鍾。


    他揉了揉花白的須發,頹然坐回了椅子上,此刻的他不像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君主,隻是一個無助的老人,他抬頭看了一眼薑淮,勉強扯出了一絲笑容:“皇姐,最後一刻鍾了,你我就不要爭吵了。”


    薑淮仿佛聽到了一件極其荒誕的事情:“事到如今,你竟還以為我這是在跟你爭吵?我的好皇弟,你究竟什麽時候才能意識到,這個世界隻有皇姐一人,是真心實意地對你好?”


    聽到這句話,薑崢瞳孔渙散了一陣。


    薑淮看到他這個表情,臉上終於露出了開心的笑容,這是發自內心的開心。


    這笑容,薑崢以前隻見過一次,那就是薑淮剛從宗門歸來,查到了異族糧倉所在地時,趙定邊誇了一句“咱姐真厲害”時。


    他有些想不明白,為什麽此情此景會再次看到這個笑容。


    薑淮憐憫地看著他,語氣中充滿了遺憾:“皇姐走後,深宮裏就剩你一個可憐蟲了!不過還好,在別人眼裏,你還是賢明的君王,又有誰能知道你可憐蟲的身份呢?


    那個騷狐狸知道,你愛她愛到發狂,她卻隻把你當做庇佑族群的工具。但那又怎麽樣呢?你對她的諾言還沒來得及實現,她就已經死了!


    那個賤人也知道,但那又怎麽樣呢?她重傷遠遁,一輩子都回不了荒國了。


    趙定邊也知道,但他仍然會假裝不知?


    ?,並且仍然會告訴你,你不是可憐蟲,整個荒國離了你不行。一直騙著你,直到騙你到死!”


    薑崢皺起了眉頭,薑淮一席話,將他心中逆鱗撥弄了一個遍。


    但他還是更在意最後一句話,他眼神危險:“你什麽意思?”


    薑淮笑容愈發癲狂:“你為何到現在都不知道是什麽意思?我的可憐蟲,難道你沒有感覺,即便沒有你,趙定邊也能將另外一個皇子推到帝王之位上,荒國軍隊依舊能戰無不勝,百姓依舊能休養生息,最後達成今日你口中這‘立國以來前所未有之盛世’?”


    薑崢怒不可遏:“胡言亂語!如此盛世,朕為之嘔心瀝血……”


    薑淮直接打斷道:“你該不會以為,你好兄弟的才華,僅限於行軍打仗吧?”


    聽到這句話,薑崢直接陷入了沉默,他是世上最懂趙定邊的人,自然清楚他才華幾分,立國之初內憂外患,朝中幾乎沒有可信之人,若不是他分擔了一些政務,隻怕不會那麽快穩住陣腳抵禦住異族的進攻。


    後來趙定邊專注於戰事,再沒有染指朝政半分。


    但……


    看他這幅模樣,薑淮憐憫之色更甚:“或許荒國姓趙真的是最好的結局,除了你我下去之後無顏麵對列祖列宗和渾身染血的皇兄皇弟,沒有任何壞處!你說是不是啊,我的可憐蟲,哈哈哈哈哈哈……”


    “啪!”


    一巴掌落在薑淮的臉上,薑崢雙目赤紅,罕見地爆了粗口:“你放屁!”


    薑淮步履踉蹌,向後退了幾步,毒素已經侵蝕了她的身體,此刻的她氣血甚至比普通人還要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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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揉了揉腫起來的臉頰,隻覺兩縷溫熱從鼻腔裏湧出,伸手一摸,是一灘紅黑色的血。


    旋即眼前一昏,便委頓在地。


    薑崢心頭一揪,連忙上前扶住她。


    薑淮臉上黑血淋漓,笑容卻愈發猖狂得意:“你為什麽就不信呢?這世上,隻有皇姐一人真心實意地對你好!”


    薑崢臉色已經難看到了極點,但麵對將死之人,卻也不忍心說重話,隻是咬著牙命令道:“別說了!”


    說是命令,卻有些像乞求。


    薑淮卻沒有絲毫停止的意思,一邊擦拭口鼻中湧出的鮮血,一邊說道:“皇姐是唯一對你好的人,你願不願意相信我?皇姐這裏,還有一個幫你滅掉趙定邊的方法,比你的方法好用,你願不願意聽?”


    薑崢從喉嚨裏擠出三個字:“別說了!”


    薑淮聽若未聞,自顧自地說道:“讓他監國,讓他監國,你擔心的問題就都沒有了!”


    監國!


    薑崢瞳孔一縮,若讓他監國,就能順理成章地卸下他的帥印。


    若監國期間朝政混亂,鎮國公在民間威望就會急轉直下,到時不管是殺還是罷黜,都會有充分的理由。


    若朝政清明,乃至文武百官擁護,那自己便沒有任何理由不殺他,哪怕那手段過於極端,會讓荒國大亂。


    總之,荒國不能姓趙。


    他承擔不起。


    他看向薑淮,眼神之中滿是震驚,不知道為什麽她臨死前還能想出這等把所有人都逼上絕路的計策。


    薑淮此時已然瞳孔渙散,口鼻之中黑血瘋狂湧出,卻依舊在喃喃自語:“我是唯一一個對你好的,我是唯一一個對你好啊的,哈哈哈哈哈……嗬,嗬……”


    笑聲慢慢變成液體滾動的聲音。


    而薑淮,也逐漸不動了。


    不知過了多久,敲門聲響起,將薑崢從恍神中驚醒。


    此刻的他,已經是須發雪白,嗓子也幹啞得不成樣子:“何事?”


    門外,響起了桂公公的聲音。


    “皇上!困山大陣破了!”


    ~~~~~~~~


    終於死了,怪不舍得的。


    一章一萬一千字。


    打完收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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