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後,臨城城牆。


    賀繁死死地瞭望著遠方,黃沙蒼茫,不見狼煙。


    城外的荒地,不見荒軍一點蹤影。


    但那種窒了息的壓迫感,卻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口嗨歸口嗨。


    這次魏國麵臨的危機,可不是背後罵幾句趙昊就能緩解的。


    臨城是魏國第一道防線的關鍵,他主動請纓,率重兵把守。


    即便臨城一城守禦荒軍六十萬,他也有信心拖延一陣子。


    但也隻是拖延一陣子罷了!


    因為這第一道防線,本來就是打算直接放棄的存在,這麽危險的地方,魏國早就把重要資源轉移走了。


    各個城中的物資,已經注定了這條線撐不了多久。


    所以朝廷給賀繁的底線,是守住十五天。


    隻要守住十五天,就算是魏國的勝利。


    可我賀繁,是賀家人!


    賀家人鐵骨錚錚,可能隻守十五天麽?


    賀繁不甘心,他覺得驕兵必敗,現在所有人都認為荒國必勝,所以現在是荒國最容易露出破綻的時刻。


    所以,他們的破綻在哪?


    以前賀繁沒找到,現在好像找到了。


    “將軍,你這幾天為什麽一直在燒香?”


    一旁的副將問道。


    賀繁扒拉了一下小鼎裏麵的香灰,又三支竹立香燃燒殆盡。


    他笑了笑:“我在乞求上天,能給趙昊無盡的勇氣!”


    副將有些疑惑:“給他勇氣做什麽?他可是敵國的君主!”


    賀繁眯了眯眼:“給他足夠的勇氣,讓他好大喜功!趙昊這個人雖然頗有幾分才能,但從這次禦駕親征來看,他對名望無比看重!我隻希望,這次他不止滿足於親征,我更希望他能上前線督促攻城!”


    隻要趙昊敢出現在視線範圍內,賀繁就有膽量做掉他!


    荒國夫妻兩個君主,隻要去掉一個,別管膽寒還是暴怒,都會打亂荒國的節奏。


    要麽對麵士氣受挫,魏國得到喘息時機。


    要麽對麵失智狂暴,魏國就能亂中取勝!


    不怕趙昊狂妄。


    就怕趙昊不來。


    賀繁捏了捏下巴:“吩咐下去,第一日守城可以稍微放點水,放幾個荒軍上城牆,讓他們感覺臨城唾手可得!我就不相信,趙昊忍得住這個白撿的功勞。


    讓將士們打起精神,雖然現在城內物資貴乏,但隻要把這一場仗打漂亮,我就向朝廷申請,給大家要來一頓肉宴!”


    “是!”


    副將精神一振,現在魏軍說不上餓肚子,但夥食的確越來越差,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嚐到肉滋味兒了。


    他拔腿便走,去鼓舞將士的士氣去了。


    副將剛走不久,一隻箭鴿徑直飛下,落在賀繁肩上。


    賀繁連忙將信紙取下,看到內容以後,眉頭頓時一跳。


    “終於來了!”


    他連忙遠望,果然看到視野之極出現了黑壓壓的一大片。


    一聲令下,城牆上全體警戒。


    整個將士都嚴陣以待,他們等荒國實在等得太久了。


    賀繁也是眯著眼,死死地盯著遠方,望眼欲穿。


    看見趙昊!


    看見趙昊!


    一定要看見趙昊!


    作為將門世家賀家人,他從小就修煉明眸之術,為的就是能輕易洞察戰場局勢。


    所以他目力極強,隔著老遠,就能看到荒國軍陣的情況。


    相距三裏時。


    他看到了一個白衣青年,臉上掛著一幅“我要立功了”的笑容。


    這青年極為眼熟,最近他每天晚上入睡前都要看好一會兒。


    趙昊!


    趙昊竟然真的來了!


    打頭陣不說,還特娘的穿一身布衣?


    布衣很帥麽?


    賀繁感覺到了輕視,但他現在巴不得自己被輕視。


    這次!


    定斬趙昊的狗頭!


    一時間,他嘴都快笑裂了。


    但很快他就發現了不對勁。


    因為趙昊沒有騎著他標誌的火麟馬,而是坐在一輛裝滿物資的糧車上。


    身旁雖然有個凰禾同車而坐,但三丈之內的所有人都沒有穿盔甲,荒原上崎區不平,兩人就這麽挨在一起,眾目睽睽在車上不停震來震去。


    光天化日之下。


    一國之君就坐這麽破舊的糧車,就不嫌丟人麽?


    不對!


    這個不是重點,他身邊的人才是重點。


    很明顯那些人身穿布衣,多是老弱婦孺,不像有修為在身的樣子。


    最重要的是,他們身上的衣服竟然都是魏國百姓的製式。


    這是什麽情況?


    趙昊該不會想要讓魏國百姓當盾牌,讓魏軍投鼠忌器,然後趁機攻城吧?


    太卑鄙了!


    真是太卑鄙了!


    等會該怎麽辦?


    如果荒國那邊,攻城的時候,真讓魏國百姓混在軍隊裏,城牆上的弓箭手和投石手,火力肯定會受到影響。


    這特娘的就太難受了!


    世界上為什麽會有這麽卑鄙的人啊?


    賀繁有些火大,但一時之間又想不到有什麽對策,隻能靜靜地等待荒軍兵臨城下。


    於是,一刻鍾後,荒軍真的到了城下,看起來就像閑庭散步,萬分悠閑。


    最誇張的是,那些魏國百姓並沒有混入荒軍陣營當中,反而完全被當做先頭部隊,脫離了荒軍主力不對,慢悠悠地走到城牆下麵。


    這特娘的怎麽回事?


    這下不止賀繁迷了,城牆上的魏軍也都懵圈了。


    看不懂啊!


    一時間,城牆上所有弓箭手都軟了,手軟了。


    彼此對視了一眼,有些茫然無措。


    賀繁麵色凝重,死死地盯著趙昊,不知道他想要搞什麽鬼把戲,但現在這種情況,明顯是不能下令放箭的,魏國現在最不穩的就是民心,就這還是靠皇帝帶著文武百官種地勉強維持的。


    若是現在下令放箭,魏國民心必崩。


    趙昊也在瞅著他,朗聲問道:“城上守將何人?”


    看他懶洋洋的樣子,賀繁心中有些不爽:“本將賀繁!趙君有何高見?”


    “賀繁?”


    趙昊眉頭擰了擰:“這名字怎麽這麽耳熟?”


    凰禾蹲在麻袋上,雙手踹在袖口裏,抵禦著寒風。


    她彷佛回到了望歸山裏蹲薑淮的那一天,抽了抽鼻子:“就薑淮坑死兩萬魏國精銳,串通的那個魏國將領啊!”


    “哦……原來是他啊!”


    趙昊恍然大悟,又有些不解:“好好的一個將軍,為什麽叫盒飯?聽這名字我還以為活不了多久呢,結果竟然撐了這麽長時間。”


    他是真的有點不理解。


    這種名字出場難道不應該一秒躺麽?


    這要是小說,隻能說作者筆力不夠,一個小龍套都弄不死。


    拉胯!


    聽到這話,賀繁臉上有些掛不住,狠狠地剜了趙昊一眼:“趙君這是什麽意思?讓荒國人假冒我們魏國百姓,妄圖擾亂我們軍心,趙君好手段啊!”


    他說話的時候運足了真氣,將聲音傳到了每個人的耳朵裏。


    他就是想要告訴魏國將士,這是對方的奸計,千萬不要被搞心態。


    趙昊切了一聲,用劍膽文星催動聲音:“我們難民鎮裏幾十萬魏國百姓,我為什麽要找荒國人假扮?咱們兩個,到底誰腦子不夠用。”


    賀繁眯起了眼睛,冷哼一聲:“竟然要用我們魏國百姓當擋箭牌,真是卑鄙無恥。”


    趙昊撇了撇嘴:“哈?你這邏輯有問題啊,世先有箭,然後才有擋箭牌!你不射箭,你們魏國百姓怎麽當擋箭牌?”


    賀繁:“……”


    雖然這個邏輯沒什麽毛病,但這無恥得也太囂張了些吧?


    他掃了一眼城下的魏國眾人,約莫有近千,全都靜靜地坐在原地,臉上卻沒有擔憂害怕的神情。


    一時間,他心情有些煩躁。


    這些人,莫非得到荒國的好處,已經準備叛國了?


    若是這樣,殺還是不殺?


    趙昊從馬車的麻袋上跳了下來,衝眾人揮了揮手:“都別愣著了,趕緊幹活!”


    聽到這話,荒國這邊的“布衣營”瞬間就動起來了。


    城牆上眾人都是心弦一緊,上萬弓箭齊齊拉至滿月。


    隻要荒國那邊異動,就會有成千上萬支箭失射過去。


    隻不過,荒國方的下一個舉動,讓他們所有人都懵了。


    這些人架起來的,不是攻城器械,而是……


    鍋?


    這些人架鍋幹什麽?


    光有鍋還不止,他們甚至拆了麻袋,從裏麵取出了各種各樣的食材。


    其中,近一半都是凍肉。


    賀繁:“???”


    城牆上眾將士:“???”


    副將猶豫了一會兒,忽然問道:“將軍,他們鍋裏是什麽?怎麽一半是紅的,一半是白的?”


    賀繁眉頭緊鎖:“這是重點麽?”


    副將思索良久,點頭道:“常言道,使出反常必有妖,這鍋我沒見過,恐怕有貓膩。”


    聽到這話,賀繁神色也變得凝重了起來。


    這半紅半白的鍋,難道真是什麽法寶?


    難不成他們把這些擺好陣法,就能產生極強的威力?


    但什麽陣法,需要凍肉、麵條和蔬菜呢?


    不對!


    他們在吃飯!


    看著城牆下,近千魏國百姓,圍著一百多口鍋,端起碗快的時候,賀繁終於繃不住了。


    他聲音有些狂躁:“這些人想要幹什麽?”


    吃飯?


    你們在這裏吃飯?


    就絲毫不顧及我們的尷尬麽?


    他們該不會以為,能靠吃飯就能攻破魏國城門了吧?


    你們這麽煩人,我到底射箭還是不射箭?


    城下,沒有人回答賀繁的話。


    隻是慢悠悠地添柴。


    很快,騰騰的熱氣冒起,一時間,城下煙霧繚繞。


    雖然隔著不近的距離,但城牆上的士兵彷佛都能聽到那“咕都咕都”的聲音。


    “將軍!你看,那是什麽!”


    副將忽然開口。


    賀繁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發現荒國後麵的軍隊中,架起了一麵半徑三丈的圓環,圓環中間還有三麵鐵板。


    副將小心翼翼地問道:“他們是要攻城?”


    賀繁皺著眉毛,微微搖頭:“不像!這不像是攻城器械!”


    “可這是……”


    “靜觀其變,現在還不能放箭!”


    遠處。


    “嘿嘿!”


    趙昊笑了笑,給凰禾夾了滿滿一大碗肉:“凰禾姐,多吃點,等會這風扇你來搖!”


    “嘶……”


    凰禾倒抽了一口涼氣:“這麽損的事情,難道不會遭報應麽?”


    趙昊:“我也怕報應啊!”


    凰禾:“……”


    趙昊又給她夾了一塊豬大胯:“要真受到國運反噬了,我幫你治好!”


    “行吧!”


    凰禾點了點頭,這幾年她一直都自己一個人睡,被治療一下不是什麽壞事。


    真要能被國運反噬,等會一定得使勁搖。


    傷勢得重一些,至少也得治一晚上。


    眼見陣前一百多口鍋熱氣越來越濃,卻因為沒有風消散在天邊,趙昊忍不住有些心痛。


    “可以開始了!”


    “好嘞!”


    凰禾擼起袖子,笑意盈盈地就走到了鐵風扇下麵,手裏握著搖柄便緩緩轉動起來。


    鉸鏈傳動,卡卡作響。


    在鉸鏈的帶動下,大風扇開始緩緩轉動,隨後速度越來越快,形成了一股不大不小的風。


    本來彌散的熱氣被風這麽一吹,全都朝魏國臨城吹去。


    圍著火鍋坐的魏國百姓下意識緊了緊衣襟,感覺稍微有些冷,連忙朝鍋下麵加柴。


    熱氣愈濃。


    一時間,麻辣鮮香的味道,全都被吹到了臨城城牆上。


    然後,魏國軍隊破防了。


    “好香!”


    “就是有點嗆!”


    “阿嚏!阿嚏!阿嚏……可還是好香!”


    “這就是肉味兒麽?”


    本來無比安靜的魏國城牆,變得有些亂哄哄的。


    賀繁頭皮有些發麻。


    這湯裏花椒絕對放多了。


    不是……


    之所以發麻,是因為他察覺到了趙昊的險惡用心。


    魏國的將士沒有挨餓,但國內經濟太差。


    以前的軍糧中,精糧糙糧五五分,別管大小,每頓還都能分一塊肉吃吃。


    現在呢?


    全是糙糧,吃的時候喇嗓子,至於肉……更是隻有精銳中的精銳才能吃到。


    其他士兵,隻有立功,才能分得一萬肉湯,把糙糧泡開了吃。


    猛得聞到這麽香的味道,心裏肯定不平衡啊!


    敵人在對麵吃肉喝湯。


    自己在這裏啃冷硬的幹糧。


    誰能頂得住?


    但他很快就想到了應對之策,深吸一口氣吼道:“莫急!咱們倉裏沒有肉,但敵軍有,若是有膽氣,那就從荒賊手中搶!”


    聽到這話,不少將士都是眼睛一亮,心中有些低迷的鬥誌,也開始有些蠢蠢欲動。


    就是啊!


    自己這邊沒有肉,從荒國那裏搶不就有了麽?


    可這個念頭剛升起來,他們就聽到了趙昊的聲音:“現在吃肉的,可都是你們魏國的父老鄉親,你們這些當兵的,搶他們的肉簡直就是大逆不道。”


    “放屁!”


    賀繁怒道:“你為亂我軍心胡言亂語,弓箭手預備!”


    這種情況,讓他十分惱火。


    若是任趙昊在這裏亂搞騷操作,魏國將士的士氣遲早會受到影響。


    反正隔著這麽遠,尋常人連城下人的臉都認不清,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若不犧牲這一千老弱病殘,恐怕要多犧牲數倍的魏軍將士。


    “吱呀!”


    “吱呀!”


    “吱呀!”


    弓箭手立刻就位,雖然心中有些抗拒,但軍令如山。


    下麵那些人雖然很可能是魏國人,但跟自己又沒有什麽關係,而且他們任荒軍擺布,已然有了投敵的跡象。


    這個理由很扯。


    但他們必須這樣催眠自己。


    隻待賀繁一聲令下!


    他們就會將箭失射向這些疑似魏國百姓的人。


    可就在這時,城下忽然綻放出一麵光幕。


    光幕之上出現的正是城下吃火鍋的魏國百姓,讓城牆上的魏國士兵看得清清楚楚。


    這容貌特征,明顯就是魏國人。


    但一個個看起來容光煥發,一看生活得就很好。


    很快,光幕就移到了一個老人身上。


    老人注意到自己的身影出現在了半空中的光幕上,頓時變得有些拘謹,把吃了一半的肉全部塞到嘴裏,卻有些不好意思嚼,就囤在最裏麵。


    一旁,是一個微胖的俊小夥。


    看到這個人,賀繁不由眯起了眼睛,這個人的畫像他見過,傳說趙昊還是一個紈絝的時候,這人就一直跟趙昊廝混在一起,名字好像叫孟龍堂。


    孟龍堂瞅了瞅拘束的大爺,笑著問道:“大爺!剛才有人說你不是你魏國人,現在你不妨告訴告訴他們,你是不是魏國人?”


    大爺感受著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更加拘束了。


    活了這麽多年,他從來沒這麽被關注過!


    邊上一千多鄉親也就罷了,還有幾十萬荒軍,幾十萬魏軍!


    這誰頂得住?


    但孟龍堂這小夥一直對鄉親不錯,他都開口問了,自己不回答實在有些掉他的麵子。


    於是大爺木訥道:“我是魏國的!”


    孟龍堂笑了笑:“你說得詳細點啊,對麵不是好人,你說得這麽不詳細,肯定會被他挑毛病的!”


    大爺深吸了一口氣,彷佛做出了極其重大的決定,一臉嚴肅地開口。


    “我是魏國的,魏國臨城的,臨城上稻鎮,上稻鎮李莊。”


    “年紀大了,下不了田,去難民鎮避難。”


    “荒國住了兩年,但我家就在這兒,我兒還當著兵呢……”


    “我真是魏國人……”


    說完,大爺就停住了。


    朝城牆上看了一眼,但眼睛花了,根本看不出來上麵有沒有他的兒子。


    握著快子的手微微顫抖,想把嘴裏的肉咽下去,喉嚨卻噎得很痛。


    正在這時。


    城牆上麵一個弓箭手繃不住了,手中弓箭“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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