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他竟然如此失去理智,變得他不再是他,一個完全陌生的自己。


    他望向馮潤。


    她是他愛的,哪怕,她不愛他,一點點也不愛,但他還是愛她。愛得那樣深,那樣沉,那樣無怨無悔,如烙過的印,流過的血,永遠不能磨滅。


    終於,他放開了馮潤。


    昂起頭,“哈哈”大笑了起來,笑著笑著,轉過身子,頭也不回大踏步而去,高大的背影,落寞而孤清。


    翌日,捧藥過來的是清風。


    清風道,他家主子一大早就上山采藥去了。馮潤吃的藥,有幾種藥快用光了,而且馮潤的放血排毒,已完成了第二個療程,第三個療程用的藥材有些不同,也要到山上尋找。


    第一個療程:每隔十日就放血排毒一次,堅持三個月;第二個療程:放血排毒半個月一次,堅持半年;第三個療程:一個月一次放血排毒,堅持一年。


    馮潤身體恢複得極好,原先遠方就說了,血中的墨綠色漸漸減少,血一次比一次鮮紅,第三個療程結束後,如果不出什麽意外,半年做一次放血排毒,做兩年後就完全根除了。


    遠方這一上山采藥,去了將近一個月。


    這使落依和蘭香心中忐忑。


    不知道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些什麽事,遠方是在大笑中離去的,兩人趕到房間的時候,見到馮潤一臉的蒼白,不言也不語,似乎眼角有淚痕,神情卻是靜定如葬。


    這些日子來,馮潤愈發沉默。


    馮令華白白在宗廟罰跪一個月。


    不過也不是沒有收獲,至少學會了打絡子,還有,自馮潤處得來了一把精致的白玉折扇。扇子的扇骨由上好的白玉製作,扇麵則是名貴的天蠶紙,上麵熏了一種特別的香料,聞起來氣味芬芳。


    馮令華愛煞了扇子上的桃花。


    後來無意中聽秋兒說,這扇子是已故的任城王妃送給馮潤的十六歲生辰禮物,馮令華不好意思,當初拿這把扇子,是她強行拿走的,於是訕訕的要送回給馮潤。


    馮潤看到她喜歡,也沒收回,說當是她送給她的十三歲辰禮物。馮令華這才喜滋滋的收下了。


    馮令華對遠方的愛,也沒有想像中的深。


    痛哭了好幾場後,也就慢慢放下了。


    罰跪滿了一個月之後,馮令華來西廂來辭別。看到馮潤躺在床上,臉如白紙,目光煥散茫然。


    馮令華一陣心酸:“二姐——”上前去握著她骨瘦如柴的手,忍不住淚水落下來:“你怎麽這樣瘦?是不是身體又不舒服了?”


    馮潤看她。好一會兒才輕聲道:“也沒什麽。隻是整個人懶洋洋的,不想動而已。”


    馮令華年輕,性子又直,說話口無遮攔,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你是不是想主上了?”


    落依和蘭香臉上變了色。


    這七小姐,哪壺不開提哪壺。異口同聲道:“七小姐——”


    馮令華也知道自己說錯話了,伸手捂了嘴巴,一臉尷尬,紅著臉結結巴巴:“二姐,我……我——”


    馮潤也沒生氣,淡淡道;“我沒有想他。”頓了一頓,又再道:“我對他心已死,又何必要想他!”


    這話落到馮令華耳中,隻覺得二姐的語氣中充滿了幽怨,心中對拓跋宏的不滿愈來愈強烈,虧他還是一國之君呢,對自己的女人怎麽一點擔當也沒有?不關心二姐,讓她在這個杳無人煙的地方孤苦伶仃。


    馮令華想,男人,沒一個是好東西!遠方也不是好東西!好的男人,才不會好男風。


    素不知,此時她二姐想的不是拓跋宏,而是遠方。


    對於遠方,馮潤心中愧疚。


    她欠遠方的太多,多到這輩子都無法償還。如果遠方負氣而走,對她不管不顧,她也覺得自己是活該。


    愧疚管愧疚,馮潤也沒後悔。


    畢竟,愛一個人,或是不愛一個人,自己也作不了自己的主。


    如今的她,愛不起,也不想再愛。正如她自己所說的,她已是百孔千瘡,看不到前程未來,活得像行屍走肉,每天不外是坐吃等死,跟廢人沒區別。有時候夜深人靜,睡不著,在床上輾轉反側,心裏也想著,活在世上還有什麽意義?不如雙腳一蹬,兩眼一閉,也是一了百了。


    但想起常姨娘,又於心不忍。


    心底深處,也隱隱不甘。——不甘如此窩囊死去。


    到了馮潤要放血排毒的日子,清風像平日那樣,捧了一位剛熬好的藥到西廂來了,他身後,跟著一個高大的陌生男子。


    蘭香走上前去,瞪了他問:“你是誰?”


    男子道:“我姓高,名字叫菩薩。”


    “高菩薩?”蘭香一臉警惕:“你到這兒來幹什麽?”


    “我給你家主子治病來。”男子回答。


    蘭香疑惑,問清風:“這位高菩薩是誰?”有些焦急,又再問:“我師傅呢?他還是沒回來?”


    清風偷眼望遠方,不敢答。


    馮潤坐在院子裏無聊的曬太陽。


    這時候睜開眼睛,看過去,目光自那位自稱為“高菩薩”的陌生男子臉上一掃而過,——高人一等的身子板,眼角尖眼尾細長並上挑的狐狸眼,吊兒郎當且帶著邪惡和桀驁不馴的眼神。


    不但為什麽,馮潤心裏懸著的一塊大石落了下來,有著百感交集的感覺。她又再閉上眼睛,嘴裏卻道:“蘭香,你睜大眼睛看看,你跟前的那人不是你師傅又是誰?”


    陌生男子朝她吹了一聲口哨,咧嘴笑道:“潤兒,你我到底是心靈相通,一眼就看出我是誰。”


    馮潤眼睛沒睜開。


    哼了聲:“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能把你認出來。”


    男子“哈哈”大笑。


    笑聲桀驁不馴,飛揚跋扈,——跟遠方如出一轍。


    蘭香張大嘴巴,不可置信。就是落依,也跑過來,上下打量他。眼前的男子,真的是遠方?


    模樣兒完全變了。原來白皙細膩的肌膚,如今變成了古銅色,一張傾國傾城比女子還要妖嬈的臉,如今蓄起了胡子,由小白臉蛻變錚錚鐵漢,跟過去的形象判若兩人。


    連他的聲音也跟以前不一樣了。以前他的聲音低沉,磁性,有著讓人無法抵擋的誘惑,而如今,聲音嘶啞,沙沙的,有種滄桑感。


    蘭香結結巴巴:“你……你是我師傅?”她問:“師傅,你易容了?”


    遠方咧嘴一笑:“我沒有易容,而是泡上了特製的藥水,然後通過陽光把自己曬黑了。怎麽,師傅這樣子不比以前更好看?”


    比以前差了好遠好不?


    以前可謂是傾國傾城,令人見之難忘,如今倒是爺味十足了,卻是粗糙漢子一個。


    蘭香自然不敢說不好看,囁嚅:“跟以前完全不同了……”她問:“師傅,皮膚曬黑了,還可以白回去的吧?”


    遠方答:“我隻研究出了曬黑的秘方,變白的秘方還沒有。”——言下之意,不想白回去。


    落依叫他:“遠公子——”


    遠方忽然正色道:“我不是遠方,而是叫高菩薩。遠方上個月上山去采藥,不小心被山頂上一塊大石頭翻滾下來砸中了,當場血灑了一地。我趕到的時候他已奄奄一息,吩咐我到馮府宗廟來給二小姐治病,說完後他就閉上眼睛,魂飛天國了。”


    落依和蘭香麵麵相覷。


    蘭香張大嘴巴道:“師傅——”


    遠方仿佛沒聽到。大踏步徑直走到馮潤跟前,然後垂下眼瞼,居高臨下看她,嬉笑:“潤兒,要不要也將皮膚弄得跟我一樣黑?”


    馮潤還沒回答,他已揚聲笑了起來。


    搖頭道:“還是不要為好。女子麽,向來以白為美,如果弄了黑不溜秋,那就成為母夜叉了啦。”若無其事的神情,仿佛他與馮潤之間不曾發生過什麽不愉快的事情。


    馮潤也不好給他擺麵色,小氣巴啦的揪著舊事不放。


    睜開眼睛道:“又再改名叫高菩薩了?”


    遠方糾正她:“錯,不是改名,而是恢複本來的姓名。”又再道:“既然你不願意跟我高飛遠方,那我就隻得放棄遠方這名了。怎麽樣?高菩薩這名,是不是比遠方更有氣勢?”


    馮潤嗤之以鼻:“你能不能取個正常點的名字?高菩薩——嘿,別人一聽,還以為你是一尊菩薩,是吃素的哪。”


    遠方笑:“潤兒,你這就不知道了。我小時候多災難,我祖母信佛,接受佛教熏陶,因此給我取名叫菩薩,以求消除災難,許我一世安康,幸福。高菩薩這名字不中聽,我娘不喜歡,我不到一歲的時候我祖母去世,之後我娘給我取一個小名兒,叫高飛,因此高菩薩這名字外人並不知曉。哎,可謂是不吃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呀!果然在我二十一歲的人生裏,日子過得太不如意了,身邊連個肯嫁給我的女人也沒有。前些日子我找了一位高人,占了一卦,那位高人道,如果要改變命運,希望日後能夠心想事成的話,隻能改變了相貌,重新用回高菩薩這名字。”


    馮潤才不信。


    這人擅長信口開河,信他的那個是蠢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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