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輕笑著道:“我到馮府宗廟也有幾天了,雖然是給二小姐看治病,可我到底是一個外人,又是一個大男人,長住在馮府宗廟不大穩當,無論怎麽著也要避嫌是不是?傳了出去,對二小姐的名聲可不好。”頓了頓,又再道:“既然我銀子多到數不清,就想著,不如在附近買下一個莊園。這樣不但自己自由,對大家也好,李管家也不用過多操心了是不是?”


    李三無地自容。


    他剛才的威脅,無形中變成了笑話,——他能想到的問題,人家遠方早已想到。李三恨不得在地上裂開一條縫,好讓自己鑽下去。


    他漲紅了臉,灰溜溜地走了。


    遠方確實是買下了附近的普家莊園。


    馮府宗廟不小。青磚素瓦,裝修古樸淡雅。宅子呈長方形,有門樓,前廳,廊廡,正廳,後進。


    禦封的金字匾高掛於正廳,旁邊另掛有姓氏淵源,族人榮耀等匾額。


    馮府上下一年內要定期到宗廟的正廳進行祭祀,如遇上喪葬,婚嫁等重大家事,均要祭祀宗廟,祈求祖先保佑或向祖先匯報一下。


    後進有東西廂房各五間。


    馮潤到宗廟後,便住西廂內。


    正北又一處倒座南房,這是奴仆所居住的地方。


    遠方帶著兩位童子清風明月住在東廂客房。說來也巧,遠方剛來的第二天,傍晚出外的時候,無意中聽到別人說,附近有一座莊園要出售。


    原莊園主姓普,是一位不到二十歲的紈絝子弟。


    因為是獨子,父母過於溺愛,自小嬌生慣養,好吃懶做。父母兩年前先後去世,沒人後管束,更是放肆,成天吃喝玩樂,不務正業,之後又結交一群損友,染上賭博惡習。


    家裏值錢的東西幾乎輸光,甚至奴仆養不起,轉手買給人,就剩下莊園。偏偏不知悔改,前些日子又賭輸了,欠了一大筆賭債,急著把莊園賣出去。


    遠方二話沒說,便把莊園買下來。


    莊園不是很大,環境卻很好,依山傍水。庭院寬敞,別致,幽雅,怪石修竹隨處可見。


    最令遠方驚喜的,是後院子裏的葡萄架。


    盡管沒人打理,雜草叢生,看上去荒涼不已。但一條條粗壯的葡萄藤,還是像虯龍一樣頑強地爬在架子上麵,葉子鬱鬱蔥蔥,此時花期已過,跟綠豆那樣大小的葡萄一串串隱在葉子間。


    顯然這些葡萄藤種植了多年。


    此時北魏國栽植葡萄的人有不少,但懂得葡萄酒釀造技術的北魏國人卻屈指可數,生產技術由內遷的西域胡人掌控著,不外傳。


    遠方懂得葡萄酒釀造技術,是多年前他父親無意中把一個身患絕症的西域胡人救活,為了報恩,他教會他。而遠方的父親,則教會了遠方。


    李三回到住處。


    對著眼巴巴望眼欲穿的李嬸兒道:“那遠公子醫術有限,對治癢癢的不大精通。依我看,還是先吃早上那個郎中開的藥再說,如今實在不行,再去多請幾位郎中來看看。”


    半夜裏,李嬸兒身上的奇癢又再出現了。


    這次不單單像好多好多隻螞蟻在身體裏爬,還些螞蟻還不停地撕咬著,難受異常。


    李嬸兒一邊痛苦地嚎叫,一邊瘋狂地抓撓。越抓越癢,越抓越難受。到最後體無完膚,渾身上下全是連成片的血印。


    翌日李三又再請來好幾位郎中。


    那些郎中診斷都是一樣:不是食物過敏,也不是中毒,更不是被毒蟲咬,是屬於無名癢。


    郎中們都束手無策。


    李三和李嬸兒不得已,跑到廟裏祭拜,燒紙,但無濟於事。


    幾天下來,李嬸兒被折磨得不成人樣。


    瘦骨嶙峋,麵如土色。身上那些被搔抓得成片的血印,舊傷未消,前傷又再,全身的皮膚全是疙瘩,疤痕,或黑,或紫,或粉,斑斑駁駁,連臉上也不例外,像鬼比像人還要多。


    李三直看得觸目驚心。


    如此下去,說不定就像蘭香說的那樣,“不停地撓啊撓,撓啊撓……撓到後來,她臉上的皮,手上的皮,身上的皮,一點點的給撓下來,可那奇癢還是止不了……一個沒有了人皮,渾身血淋淋的人……手不停的往身上撓,撓啊撓,撓啊撓,撓啊撓,撓啊撓……要生不得,要死不能……”。


    李三見不得有多愛李嬸兒。


    隻是沒了李嬸兒,他什麽也不是。


    在馮家馮府宗廟做管事兒的小小管家,還是因為李嬸兒。李嬸兒是博陵公主的陪嫁奴婢,撫養馮府大公子馮誕,二公子馮修,五小姐馮清成長,在馮熙和馮誕眼中,自是跟別個不同。


    李三娶了她,身份地位得以抬高。


    就是他們的兒子李夜,如今也跟隨在馮誕左右,是馮誕身邊最得力的隨從,威風八麵。


    李三思量再三。


    不得已,隻好跑去找遠方。


    告訴他,指使他和李嬸兒在紅糖下鶴頂紅和鷓鴣霜的,是馮府大公子馮誕,目的是為了將馮潤置於死地。


    未了李三跪在遠方跟前,痛哭流涕:“小的這樣做,也是迫不得已。望遠公子不要將此事張揚出去,要不惹怒了大公子,小的一家幾口就沒命了。”


    遠方慵懶地坐在椅子裏。


    把身子往後靠,蹺起了二郎腿,優哉閑哉地有一下沒一下地來回蕩著。他的神情像了懶洋洋地躺在春日溫暖的陽光下盡情享受的豹子。


    歪著嘴巴一笑道:“此事張揚出去對我也沒有好處。——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是大公子。我不外是想自你嘴裏證實而已。”


    李三驚得脊背骨直冒汗。


    不敢猜測,李嬸子的奇癢症是否與遠方有關。更不敢猜測,這是不是遠方為了逼出真相而耍的手段。


    遠方道:“既然我已接手醫治二小姐,自是不能讓她再有任何意外,要不二小姐有什麽三長兩短,別人還以為我醫術不好的緣故,對我的名聲有損。”說得極是冠冕堂皇。


    李三唯唯諾諾,自是不敢半句反駁。


    遠方從懷裏取出一個小瓶子,遞給李三:“裏麵有六顆藥丸。早中晚知服用一顆,連服兩天,奇癢症狀完全消失。至於會不會複發,或是是不是會傳染到你身上,那就看你們倆口子的態度了。”


    李三又驚了一身冷汗。


    忙不迭接過小瓶子,千謝萬謝,這才離去了。


    蘭香遠遠的看著。


    眼中全是愛慕。


    她知道,李嬸兒之所以得了奇癢症,是因為遠方耍了手腳,她嚇唬李三和李嬸兒有那些話,也是遠方教的。


    隻是蘭香想不明白,遠方如何神不知鬼不覺的潛入李嬸兒房裏,又如何神不知鬼不覺把奇癢粉倒到李嬸兒身上?


    ——想歸想,卻是沒膽兒問遠方。


    對於遠方,蘭香不是不好奇的。私底下偷偷問過落依和秋兒:“遠公子是誰?不是以前主子說過的高公子?”


    落依和秋兒沒承認,也沒否認。


    隻是道:“遠公子說他姓遠,那就是姓遠了,別追根究底。我們做奴婢的安分守己做好自己的事就行,別的事兒少管。”


    蘭香隻是好奇。


    僅僅好奇而已。


    遠方的莊園很快清理好了,又購置了不少東西,把整個莊園搞了煥然一新。但遠方並不急著住進去,而是繼續住在馮府宗廟的東廂客房。


    理由是,馮潤的病還沒渡過危險期,這是預防萬一。


    其實遠方是擔心馮誕,或是太皇太後,或是拓跋宏,會再次派人對馮潤下毒手,他不放心,時刻警惕著。


    不過這些天來,馮府宗廟倒是風平浪靜。


    那些要謀害馮潤的人,見不得不會不知道馮潤病情已有了好轉。


    馮潤能下床,坐在西廂院子裏看夕陽,已是一個月後的事了。她臉色仍然是蒼白,兩眼仍然是無神,整個人仍然是頹廢。


    但畢竟,活過來了。


    她半躺半坐在一張軟榻上,一動也不動看著夕陽。


    此時太陽就要落山去,在天的那邊散發著一片炫麗的光芒。周邊的白雲仿佛被金絲鑲過邊似的,金光璀璨,絢爛多姿,給人一種不真不切,不盡不實,如夢似幻的感覺。


    不知過了多久,晚霞一點點地退去。


    夕陽一點點消失。


    天地間很快便變成了銀灰色。遠處的乳白的炊煙,還有天邊灰色的暮靄,交融在一起,不分彼此。


    有風吹過來,帶著絲絲的清涼。


    有人走了近來,低笑:“潤兒,想些什麽呢?”


    馮潤不用看,也知道是遠方。


    木著一張臉,聲音刻板:“沒想些什麽。”


    遠方站在她身邊,微微俯下頭來看她,一雙眉毛挑了起來,一雙俊美且又邪惡的狐狸眼眯成了一線兒。輕笑道:“潤兒,難道你哄我說你想我會死呀?真是的!”


    馮潤轉頭看他,眼睛空洞而迷茫。聲音飄忽,喃喃:“你到底是誰?”


    遠方咧嘴:“遠方。”


    馮潤問:“為什麽不是高飛?”


    遠方自她身邊坐下來。隨後把身子俯過來,嘴巴貼在她的耳邊,輕輕嗬了口氣,用了低不可聞的聲音,輕笑道:“高飛跟遠方不是一樣?連起來,就是帶著你,高飛遠方,——這是我畢生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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