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回到馮府,已近黃昏。


    偷偷從南小門溜了進去。


    落依和秋兒遠遠見馮潤,趕緊跑過來。秋兒急得直掉眼淚,落依則紅著眼眶低聲埋怨:“主子,奴婢沒尋著帕子,秋兒倒了茶來也到處尋你不著。主子,是不是你根本沒掉帕子,故意找借口把奴婢和秋兒支開,然後偷偷到外麵去——”臉色忽地一僵,聲音戛然而止。


    馮潤隨了她的目光看過去。


    原來她娘親常姨娘,由遠而近的匆匆趕過來。沒一會兒,衝到她跟前。“潤兒——”她一把抓住她的手,神情激動:“快,你快到大廳去。”


    “幹嘛呢?”馮潤莫名其妙。


    常姨娘滿麵紅光,一疊聲道:“你大哥跟長樂長公主拜堂的吉時就要到了,快去快去。”因為興奮,聲音高了一個八度:“對了潤兒我告訴你,你爹爹說,主上要到我們府中觀禮呢。潤兒,你好些年沒見到主上了,快到他跟前亮個相,好好表現表現,吸引他目光。”


    馮潤沒好氣,甩開她的手。不屑:“原來是小老翁屈尊紆貴駕到啊?我才不去湊那個熱鬧。”


    常姨娘急:“哎呀潤兒,你趕快去啊。那些小姐們聽說主上到來,眼睛都嗖嗖嗖的亮了,都趕緊跑往大廳,連三小姐五小姐她們也趕去了。潤兒你想想呀,萬一給主上看上了,挑到宮中去,這可是一生榮華富貴哪。”


    榮華富貴個屁!


    馮潤想,她一點不稀罕好不!


    跟娘親說話,永遠是纏夾不清,費時又費力,得想辦法開溜。馮潤伸手捂了肚子,裝作痛苦狀:“哎呀娘,我肚子疼!哎呦呦,好疼……肚子好疼!”


    常姨娘一怔。


    沒等她說話,馮潤又再道:“人有三急,我這是第一急。娘,我要找涸藩,要出恭。再不找涸藩,黃金萬兩就要拉到褲子上了……哎呦呦,肚子好疼,疼死了……”雙手捂了肚子,十萬火急往前奔。


    跑得太急,差點兒要撞上前麵的人。


    是元宏。


    他略略側頭,看馮潤,唇角微揚,似笑非笑,像是極力忍著某種笑意。顯然,馮潤糊弄常姨娘的惡作劇,他全看在眼中。


    馮潤也沒有不好意思,朝他吐吐舌頭,扮個鬼臉,隨即一溜乎的跑了老遠。好不容易衝到回廊的轉彎角處,停下腳步回頭張望,看到常姨娘氣急敗壞站在原地,頓足,一張臉氣得鐵青。


    馮潤哈哈大笑,立馬跑了沒蹤影。


    常姨娘的心思,馮潤不是不曉得。


    她出身低賤,生在一個勉強夠糊口的小商賈之家。母親去世得早,父親又不疼,娶了續室上門,容不下她,十四歲那年,被狠毒的繼母賣到馮府,給馮熙作妾。


    還好肚子夠爭氣。


    到馮府的第二年生下馮潤,兩年半之後再生下馮夙。


    可謂兒女雙全了。


    馮熙的正室夫人博陵公主,是皇室之女,出身高貴。生下長子馮誕,次子馮修,五女兒馮清。博陵公主身子弱,生下馮清沒多久,便臥床不起。


    馮熙的眾多小妾中,常姨娘最有才華。


    懂得漢文和鮮卑文,還識得算數,會記帳,博陵公主病後,馮熙便讓常姨娘管家——管家裏家外的事務。大到生老病死,小到針頭線腦,一家子上下等人的吃穿用度,還有與外界的迎來送往。


    常姨娘性子好強,又有許些實力,把整個家管理得井然有序。


    八年前博陵公主去世,馮熙沒再續弦。


    常姨娘名正言順的成為馮府管事人。盡管如此,因為出身低賤,身份是妾,得不到馮熙的尊重,博陵公主所生的大公子馮誕,二公子馮修,還有五小姐馮清也打心眼裏瞧不起她。


    這使常姨娘不忿,也無奈。


    她作夢都想著,能夠憑女而貴。——如果,馮潤能夠進宮,成為當今主上拓跋宏的女人,那她就有了揚眉吐氣的資本。


    但,不過是常姨娘一廂情願罷了。


    馮潤並不想進宮,成為拓跋宏的女人。


    拓跋宏跟馮誕同年。盡管今年隻得十六歲,卻做了北魏帝國的國君整整十一個年頭了。


    兒時馮府的幾個兄弟姐妹常常進宮去,跟那些年齡相當的殿下公主們玩成一片,但馮潤見到拓跋宏的次數卻屈指可數。


    他永遠在忙,永遠沒有玩耍時間。


    不是在書齋裏刻苦讀書,就是在武場內勤奮習武,要不就是跟太皇太後在朝堂上處理政務事。


    偶爾,馮潤在宮中碰到他。


    胡亂行個禮,之後哪兒涼快跑哪兒去。


    那時候馮潤年幼,不懂事,覺得整個天底下,最最最無趣的人就數他了。老成,刻板,嚴肅,不苟言笑,永遠是一張冰塊臉,沒有同齡人的童真,舉止言行,活脫脫的七十歲老翁附身。


    馮潤一直都不喜歡他。


    私底下給他起一個綽號,叫小老翁。


    嫁給拓跋宏成為他的女人,悶都悶死。況且,他是九五至尊的國君,後宮三千麗,用腳趾頭想都能想像出來,做他的女人,會有什麽幸福可言?


    酒宴的時候,馮潤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偷偷問馮姍:“不是說主上到我們府中觀禮麽?你見到他沒有?”


    馮姍一臉嬌俏,末語先笑:“見到了。”


    “他人呢?”馮潤又再問。


    “大哥跟長樂長公主拜堂完畢,主上坐了一會兒,跟爹爹聊了幾句話後就回宮去了。”馮姍答。


    “他長得如何?”馮潤問。


    馮姍微微紅了臉。低下頭,輕聲道:“主上模樣兒跟小時候一樣俊秀。個頭長高了很多,大哥個子本不矮,但主上比大哥還要高出半個頭,站在人群中,特別引人注目。”


    馮潤側側頭:“主上小時候——”


    說來慚愧,她完全想不起來拓跋宏小時候是長什麽樣子。長長六年時間沒見,他的模樣兒在她腦海裏早已模糊不清。


    隨即她甩甩頭,把拓跋宏拋到一邊去。


    他長得怎麽樣又與她又何幹。


    酒宴結束,已近二更天。


    馮潤回到院子,打著嗬欠進了房間,關上門。伸了個懶腰,之後撲上床四仰八叉,還來不及閉上眼睛跟周公約會去,眼前冷不防閃出一個修長身影,走到床口,交加雙臂,居高臨下嬉笑著看她。


    高人一等的輕薄身子板,挺拔,頎長,飄逸出塵。雪白肌膚,單眼皮,狐狸眼,鼻子削過一樣挺拔,完美,妖孽,傾倒眾生的絕世容顏。


    不是高飛那廝,還會是誰?


    馮潤不可置信,瞪著他。


    一時之間,竟然忘記了尖叫。


    高飛伸長清雅而修長的五根手指,在馮潤跟前晃了兩下。輕笑,聲音曖昧:“怎麽啦潤兒?傻啦?剛分開一個多月,就認不出我來啦?”


    馮潤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脫口而出:“你怎麽也到平城來了?”


    高飛一屁股坐下來。然後身子慵懶地靠在床塌邊上,蹺起了二郎腿,優哉閑哉地有一下沒一下地來回蕩著。


    “潤兒我想你了。不惜千裏迢迢自定州到平城,隻為了見上你一麵,以解相思之苦。潤兒,我對你如此情深,有沒有感動得稀裏嘩啦?”這廝,向來都是吊兒郎當,沒一點正經。


    馮潤作嘔吐狀,順便給他翻一個大白眼。


    他回她一個燦爛若花笑臉。


    馮潤不是不擔心的。鬼鬼祟祟瞧了瞧四周,門窗關得很好,沒半點異常,外麵靜悄悄的,連落葉的聲音也聽不到,別說人,鬼影也沒一個。


    “你怎麽進來的?”馮潤壓低聲音問:“有沒有人發現你?對了,你怎麽知道這是我的房間?”


    “潤兒,這麽久沒見,你有沒有想我?”高飛答非所問。


    輪到馮潤答非所問:“你到平城來,你爹不知道吧?你回去後,他會不會打斷你雙腿?”


    “你離開定州後,我可想你了。”高飛嬉皮笑臉,繼續胡扯:“日也想,夜也想,吃飯的時候想,睡覺的時候也想,閉上眼睛,到處都是你的影子。”


    “高飛,你打算在平城多久?什麽時候回定州?”馮潤又再道。


    “一個月多沒見,你瘦了下少,下巴都尖了。”高飛上下打量馮潤,眯著一雙狐狸眼,繼續道:“盡管瘦骨嶙峋,竹竿子一樣身子板,不過還是絕色美人兒一個,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男人見了笑逐顏開。”


    馮潤知道,跟這廝說話可不能認真。


    你說東他扯西,話無倫次,答非所問,總之東扯葫蘆西扯瓢,跟他認真的話那就輸了。


    馮潤道:“高飛,你是不是可以走了?我一個還沒有出閣的姑娘家,給別人知道閨房內窩藏著一個牛高馬大的男人,還是在黑漆漆的夜裏,傳了出去,我的清白可真是毀了。”


    高飛終於回應她的話了,煞有介事道:“潤兒,你忘記啦?你早已不再清白,六年前我就以身相許給你了。”


    馮潤橫了他一眼。


    高飛笑靨如花,一雙狐狸眼好不銷魂。


    眼尾稍向上翹,眼睫毛長長,狹長眼睛眯成一線兒。眼神迷離,似醉非醉,毫不掩飾那抹嫵媚與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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