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到底是京城,比定州熱鬧繁華得多。


    潺潺流水穿城而過,兩旁弱柳,絲楊,雜樹交蔭。路麵的青石板,延伸到各個大街小巷,橫向交錯鋪砌。


    鱗次櫛比店鋪。布匹,日雜,古玩,字畫,典當,客棧,茶樓,小食店……琳琅滿目,應有盡有。


    各式各樣小攤,小販們叫賣聲此起彼落。


    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吆喝聲,討價還價聲,笑聲,爭吵聲,閑談聲,充斥著這繁華的大街頭,喧囂嘈雜著。


    馮潤興致勃勃。


    這邊看看,那邊望望。


    路過一個小工藝品攤。擺著各種各樣的雕刻,木雕,牙雕,骨雕,角雕,貝雕……飛禽走獸,花鳥魚蟲,刻工細膩,形態生動傳神,惟妙惟肖。


    馮潤一眼看中一隻狼形狀的骨角牙雕。


    手拇指般大小。形態栩栩如生,活靈活現,它的後腿微屈,前腿向前伸出,窮凶極惡向下俯衝的架勢,兩隻眼睛裏發出幽幽的光。


    馮潤拿著骨角雕刻,愛不釋手。


    想起高飛說的話:“狼是至情至性的動物。一旦選擇了伴侶,就會定下終身約定,至死不渝。哪怕伴侶逝去,它隻會孤獨的活著,也決不會另結新歡。”


    高飛還向她講了一個有關於狼的傳說。


    一群獵人盯上了一對狼,要捕殺它們。公狼為了母狼,不顧性命,以自己為誘餌引開眾獵人,讓母狼藏身在一個洞穴之中。


    不想洞穴崩塌,母狼不幸葬身其中。


    公狼被獵人追殺得滿身是傷。它拚盡最後一口氣,回到母狼所在的洞穴的上方,匍匐在那兒,使出生命最後的氣力,仰天長嘯。


    悲傷絕望劃破天際。


    直到它生命的盡頭。


    這故事,讓馮潤感動到極致,直得哭得稀裏嘩啦的。從此狼的形象在她心目中變得高大上起來,不再是殘暴凶惡的象征,而是對愛情堅貞不渝的高尚知性動物。


    馮潤拿著骨角雕刻,要付錢的時候這才想起,身上沒帶銀兩。


    真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


    ——不,應該說,一文錢難倒馮府二小姐。


    抬眼看元宏。


    他悠然自得的站在她身邊。負手而立,一副與己不相幹的淡然表情,絲毫沒有要對她扶危濟困解囊相助的意思。


    馮潤隻得悻悻然放下手中的骨角雕刻。


    又再一路走去。


    有兩位男子自馮潤身邊走過。隻聽其中一位男子道:“黃兄,昨兒你在第一坊贏了多少銀子?”


    姓黃男子答:“不多不多,區區的六兩銀子而已。萬兄你呢?昨兒又贏了多少銀子?”


    姓萬男子長歎一聲:“最近我手氣不佳,黴運連連,隻輸不贏,真是愁死我了!第一坊那臭規矩,真不近人情,必須要有十兩銀子才有資格進去。今兒我好不容易東拚西湊才夠十兩,求佛祖保佑,讓我連贏一把,把以前輸的銀兩連本帶利全贏回來。”


    姓黃男子安慰:“萬兄別急,賭麽,自是有輸也有贏。對了,昨兒我聽第一坊的夥計說,今兒有鬥雞,新來的中原雞挑戰常勝王西域雞。押寶對了,十兩銀子也會變成二十兩,甚至三十兩,機會千載難逢。”


    兩人邊說邊走。


    朝前麵一座華麗氣派的宅子走去。


    粉牆環護,楊柳周垂,黃琉璃瓦,重簷廡殿頂。紅漆大門上方龍飛鳳舞幾個鮮卑大字:平城第一坊。


    宅子前站著幾位虎背熊腰的大漢,虎視眈眈的盯著進出的每一個人。姓萬男子和姓黃男子走近去,各取出十兩銀子讓守門大漢過目。


    大漢手一揮,他們便進去了。


    哇,鬥雞!馮潤心癢難忍,血脈賁張,決意睹而後快。“元公子,你身上可有十兩銀子?”她躊躇了一下,還是厚著麵皮問:“借來一用可好?日後必定一錢不少奉還。”


    元宏不淡定了。


    眉宇輕蹙:“我也沒帶銀兩出來。”


    馮潤不可置信。“一個大男人,出門也不帶銀子?”她誠懇望向他,舉起手,認真發誓:“元公子你放心好了,我馮潤絕對是一個講信譽的人,借你的十兩銀子,絕對不會賴賬!如果賴賬的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你要去賭場?”元宏倒是聰明。


    “嗯。”馮潤點頭:“無聊嘛,去看看鬥雞,刺激刺激一下神經,順便賭上一把,說不定能發上一筆小橫財。”


    元宏凝視著她,目光幽深,神情中有一股懾人的威儀。忽問:“你以前在定州,常常去賭場?”


    “沒有沒有。”馮潤一口否認:“以我這等出身人家,怎麽可能有機會去?”為了讓他信服,信譽旦旦的又再補上一句:“給我爹知道我去這種地方,豈不是被打斷雙腳?”


    元宏仍然目光炯炯盯著她看。


    像在探討,她說的話到底是真還是假。馮潤有些驚詫,他年齡沒比她大多少,怎麽會有如此剔透,犀利的目光?仿佛天地間的事,了如指掌,能夠一眼洞穿那樣。


    馮潤巴眨著一雙無辜的眼睛。


    坦蕩蕩的,與他四目相對。


    心裏想,嘿嘿,想洞穿她的內心,沒那麽容易吧?她也不是沒見過世麵的土渣子,怎麽著,也是久經沙場,身經百戰。


    以前在定州,她常常溜出刺史府,跟著高飛那廝,混跡整個定州好玩有趣的地方。


    鬥雞,鬥鵪鶉,鬥畫眉,鬥鷦鷯,鬥蟋蟀,鬥鴨,鬥鵝以及賽馬,走犬,甚至鼓瑟,擊築,六博,踏鞠……都少不了倆人的行蹤。


    區區賭場,又算得了什麽?


    偶爾馮潤被馮清那丫頭陷害,小報告打到爹爹那兒。爹爹大發雷霆,私設公堂,將馮潤叫到跟前審問。


    馮潤不蠢,自是全盤否認。


    每次,巴眨著一雙無辜的眼睛,坦蕩蕩的與爹爹四目相對。


    娘親通常會在這個時候跑過來湊熱鬧。大聲質問:“郎主,潤兒好歹也是你的親生骨肉,你怎麽能夠如此不白青紅皂白冤枉她?”


    她坐在地上,呼天搶地。


    嚎啕中不忘嗬護馮潤:“潤兒啊,誰讓你不懂投生,沒生在夫人肚子裏,而生在我這個出身卑賤的姨娘肚子裏?我被人看不起倒罷,連你也跟著遭殃,被別人無緣無故的誣陷欺淩,敢怒不敢言,隻能一副委曲可憐兮兮模樣。我可憐的潤兒啊,你命好苦啊,親爹不疼,親娘無能為力……”


    雞飛狗跳的,好不熱鬧。


    爹爹在吹胡子瞪眼中敗下陣來。


    這樣的鬧劇不勝數,每次總是轟轟烈烈開場,最後不了之之收梢。馮潤想,這元宏,盡管年少老成,但跟爹爹比起來,終歸是嫩了點,她的眼神都能騙過爹爹,她就不信,會給這毛頭小子看穿。


    半晌,元宏收回目光。


    淡淡道:“那你現在又怎麽想著去賭場?不怕給你爹知道,被他打斷雙腳?”


    馮潤吐吐舌頭:“你不說我不說,他又怎麽知道?”隨即有些惱怒,瞪了他一眼道:“你身上又沒銀子借給我,這麽多廢話幹什麽?”


    不是不意氣蕭索的。


    無精打采道:“我們打道回府吧。別逛了,這平城也沒什麽好玩。”


    元宏又再抬眼看她,冷不防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手勁還挺大,如鐵鉗般。


    馮潤嚇了一大跳。


    頓時杏眼圓瞪,哇哇大叫:“喂,元公子你幹嘛?快放手,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成何體統?放手呀,男女授受不親,可懂?”


    元宏充耳不聞,衣擺輕拂,步履不急不慢,卻極霸氣的把她拉到附近一家當鋪。


    他解下掛在腰間的一塊玉佩。


    放到櫃台上。“掌櫃——”他微微揚起頭,嘴角輕勾,輕描淡寫地拋出一句話:“我把玉佩押了,拿二十兩銀子來。”


    掌櫃是位中年胖子,結結巴巴:“二……二十兩銀子?”他嘟囔:“什麽玉佩值這麽多銀子?再好的玉,頂多也不過是十多兩銀子。”


    取過玉佩。


    拿到光線處,眯了眼睛細看。


    “此玉倒是好玉,成色不錯,質地細膩,光澤滋潤。鮮豔的黃,微帶點橙色,整體為黃金色,上等名貴的黃玉——”掌櫃忽地臉色一變,神情驚恐。抬起頭來,哆嗦著聲音道:“公子,這玉佩,小的實在不敢……不敢收……”


    元宏打斷他的話,聲音清冷:“我隻是把佩玉押在這兒,取二十兩銀子。稍後,我自會把玉佩贖回。”


    掌櫃不知所措,囁嚅:“這,這……”


    馮潤納悶,不就是一塊玉佩麽?何必嚇成這樣子!


    伸頭,剛想瞧那玉佩到底有什麽特別之處。不想掌櫃已轉過身子,吩咐一旁的夥計:“孫八,快把二十兩銀子拿來。”


    夥計“諾”了聲,飛快去了。


    沒一會捧著滿滿一木托的白銀出來。


    掌櫃把玉佩放在白銀上麵,接過夥計手中木托,雙手捧了走到元宏跟前,畢恭畢敬道:“公子請收回玉佩。這二十兩銀子,公子盡管拿去,若有什麽需要,公子隻管吩咐小的,小的定在所不辭。”


    元宏沒拿玉佩。


    而是取了銀子。臨離開當鋪,臉無表情,輕飄飄擱下一句話:“玉佩稍後我會贖回。”語氣平淡,卻是那種容不得人說不的強勢。


    掌櫃擦著冷汗呆立在原地。


    馮潤失笑。


    這掌櫃,也太沒見識了,一塊上等名貴黃玉佩,也驚恐也這樣。當然,能佩帶如此玉佩之人,非富即貴。


    ——話又說回來,今天到馮府的賓客,哪個不是有頭有臉人物?隨便走出來一個,都是跺跺腳就能讓整個平城百姓抖三抖的人物。


    元宏也隻不過是這些有頭有臉人物其中之一而已,也沒有什麽特別之處。不外,長得挺俊秀,眼神挺冷,神情挺酷,氣場挺強大。


    僅僅,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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