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的青葭村,比之往常安靜地更早,隨著零星的燭火也逐漸熄滅,隻餘了寒風輕嘯。


    哄睡了小弟的聞人七,瞧著不過十二歲,眉目間已顯出幾分英朗的聞人不予,不知是該高興還是擔心。


    梁辰的話不可全信,但有一點絕對沒錯,那便是小弟與父親的身份。當今聖上守了青葭村五年未曾動過要將小弟接回的念頭,如今卻派了梁辰前來接回,真的隻是因為梁辰口中的那位“叛王”也查到了這裏嗎?十年前的皇位之爭,波及到了留守太和殿的所有人,她沒有問梁辰聞人一族到底滅於誰手,因為她知道梁辰必定會將此事推到“叛王”身上,就好像失手打翻蠟燭致太和殿失火無人生還的華太妃,眾人需要一個理由,當權者便給出一個借口。


    父親的臥房與小弟相連,聞人七出了房間,便看見父親正坐在通堂借著燭火看書。


    “爹,怎麽還沒睡?”聞人七走過去,略帶責備道,“你身子不好,不要熬夜。”


    聞人翰放下書卷,拉了聞人七俯在身側,輕輕順著女兒的鬆散而下的長發,歎口氣:“梁辰都告訴你了?”


    聞人七輕嗯了一聲,微微仰首:“但是女兒心中還有幾分困惑。”


    “想知道什麽隻管問,你如今大了,爹不會再瞞你了。”聞人翰話語中多是無奈,似乎並不願將往事重新提起。


    “梁辰可信嗎?”聞人七握住父親的手,眸中盡是擔憂,“與他回皇都,爹真的願意嗎?”


    聞人翰搖搖頭,輕咳一聲:“他自不會加害你我,也不會害你小弟。回不回皇城,你我皆已無選擇可言,又何談願意與否。”


    “既是如此,那女兒便沒有什麽好問的了。”


    聞人翰沒有想到聞人七會這麽說,有些驚訝:“你不想……不想知道當年你娘是……”


    “我想。”聞人七打斷了父親的話,她將書卷從聞人翰手中抽出合上,放到一旁的書桌上,輕聲道,“我想知道母親為何而死,也想知道父親與那位華太妃之間到底有何情誼,更想知道,為我取名的那位紅衣女子到底是誰。”


    驚訝轉為驚駭,聞人翰臉色一白,隨即便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聞人七幫父親拍著後背,話未止,繼續道:“爹,我想知道的太多,多到不知從何開始問起。所以我不問,爹何時覺得是時候了,願意講與我聽了,自然會告訴我。”


    “我信爹,您的每一個決定,都是深思熟慮之後的選擇。”聞人七迎著父親蒼濁的雙眼,微笑道,“當爹的,哪能害自己的孩子。”


    聞人翰握著女兒的手一抖,唇張了張,長歎一聲,竟流下兩行濁淚。


    “爹,你這是……”


    聞人七慌忙取了帕子幫父親擦淚,聞人翰則搖搖頭,自己拭去了眼角的淚水。


    “你母親,是被我害死的。”


    “爹……”聞人七半跪在老人身側,勸阻道,“不必說了,爹,往事就讓它過去吧。”她最怕的,便是聽到這句話。


    聞人翰卻搖了搖頭,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在今夜將一切都與女兒交代清楚。


    “先皇在時,我本是派遣在外的一員將領,隻知領兵打仗,極少涉及朝中政事。那時左將軍的女兒與為父青梅竹馬,亦曾許下過兒女情長的誓言,隻是兵事繁忙,國難安,將何以為家,故此屢屢負了左將之女的婚約,待我真正凱旋而回時,她已嫁入皇家,搖身一變成為了深受先皇寵愛的華貴妃。”聞人翰的語氣平緩而淡然,似乎在講一個別人的故事,“你小弟不予,便是她與先皇所生。當年先皇病重時,我已由外將轉為內太傅,主為輔導幾位皇子軍事之理,先皇駕崩那日,我亦與其他幾位太傅陪侍在太和殿……”


    “梁辰說,先皇駕崩後華太妃傷心過度,失手打翻了燭火,侍奉先皇的諸多人等皆葬身火海。”聞人七將梁辰的話複述給父親聽。


    聞人翰聽後嗤鼻一笑,好似聽到一個好笑的笑話。


    “失火是真,隻是這意外與否,已死無對證。”聞人翰並未與聞人七探究那場大火到底如何引發,隻此一句輕描淡寫帶過,聰慧如聞人七卻已明白父親話中所指,也沒有再細問,隻聽他繼續講下去。


    “先皇駕崩前留下口諭,封六皇子粱烽為太子。內侍監將口諭傳至守候在太和殿外的幾位皇子後不久,太和殿便起了大火,混亂之中,人們發現太和殿的殿門已經打不開了。這諸多的太監宮女太醫與幾位老臣,皆是手無縛雞之力,唯有我身負武功,躍至梁上將殿宇蓬頂打破逃出。等我想要回去救人的時候,殿內已是一片血海……”


    血海?聞人七愣住,難道說,根本不是什麽大火,而是有人借火暗下殺手。


    聞人翰輕拍著女兒的手背,聲音越發滄桑:“我一路斬殺,換了禁軍的衣服,混入後宮,帶出了你小弟。再趕回府中,為時已晚,昔日受人推崇的聞人一族已被禁軍包圍,整個府邸,隻有你我活了下來……”說到此處,聞人翰的聲音微微顫抖幾下,竟有幾分發啞,他閉了眸,長歎一聲,“你娘,是為救你而死。我對不起你娘,此生負了她,又不能陪她而去,隻能苟活在世,來生再去負荊請罪。”


    “那紅衣女子,就是華太妃嗎?”聞人七靜聲問。


    聞人翰點點頭,他抬起顫抖不止的手遮住眉額,身子微微蜷縮,像是一個犯了錯的孩子,發出了細不可聞的啜泣聲。


    聞人七從未見過父親這幅模樣,自從離開那座回憶中的大屋子來到青葭村,她的父親一直以嚴苛的形象存在著,不管對內對外,皆是不苟言笑,哪怕一朝病倒在床再難起身,也極少對她和小弟展露過笑意。


    “小七,爹對不住你,你越是長大,與你娘便越像……你娘生前,爹未能全心以待,她去了,爹也沒能好好照顧你……我……”


    “爹。”聞人七輕輕拉開父親遮住眼眉的手,用帕子拭去了老父親的淚痕,輕聲笑道,“爹,您想不想知道,女兒是如何得知華太妃愛穿紅衣的?”


    聞人翰愣住,不知女兒為何提及此事。


    聞人七將父親攙扶起來,眸中露出幾分調皮之色:“女兒此番離村,可是經曆了了不得的事情,說起來,可不比爹當年叱吒疆場差呢。”


    “你……”聞人翰張張口,想說些什麽,話未出口,便化作了一聲歎息,他搖搖首,手再度搭在了女兒攙扶自己的手背上,輕輕拍了拍,“那你便好好與爹講講吧。”


    “這事啊,挺玄乎,爹你可別不信……”


    夜已深,寒風微瑟,青葭村最後一盞燭火的微光,在搖曳數下後終於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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