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擁抱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鬆開之後,兩人臉上都帶著輕鬆的笑容。


    “謝謝你肖恩——是你帶我走出了瘋人院,帶我領略了這樣的一生。沒什麽比這更好的禮物了。


    “快走吧,夥計。那個世界需要你。”


    肖恩望向月光身後,燈火通明的遊行隊伍。蓮娜帶著他們的三個孩子正好經過這裏,他們停下腳步衝著這邊招手。


    “你先去吧。”肖恩指了指,月光回頭看見了自己的家人。


    肖恩看著他走入家人之中,看著他們走入了慶祝的人群裏,像是河水流淌再不複返。


    心中平靜,了無牽掛。他轉身回屋,輕輕關上門。


    環顧了一圈這個生活了幾十年的地方,他深深吸了口氣,將永夜方舟戴在了臉上。


    熱鬧人群中,月光回過頭看向了那間小屋。窗戶還透出燭光,仿佛肖恩還在那裏似的。


    “肖恩怎麽不來呢?”蓮娜笑著問道。


    “他呀……”月光摟著妻子,牽著家裏最小的老三往前走去,“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


    一瞬黑暗,周圍的空氣變得又濕又冷。透過麵具聞到的,已經不是香巴拉慶典焚香的那令人心生喜樂的味道,起而代之的是一種潮濕的腥臭味。這種味道莫名讓肖恩聯想到比諾曹的故事,仿佛他此刻位於某種巨大海洋生物體內。


    肖恩睜開眼睛,透過永夜方舟,他發現自己似乎確實位於某種生體腔之內。周圍是緊實的肉質褶皺,褶皺間有淡淡腥臭的粘液,麵前是一塊巨大的墨綠色透鏡,肮髒模糊。


    正當他還在思索自己到底身處何方,突然聽到有聲音從外界悶悶地傳來。


    “……已經二十八天了,你們在白白浪費時間!我說過,沒有人能從‘那場夢’醒來的!


    “他不可能再醒來了,咱們沒必要再等了!還不離開的話,下一次夜巡人造訪,說不定咱們就完了!”是個男人的聲音,陌生的聲音。


    答話的聲音讓肖恩的心一時有些激動——是月光,他的聲音有些冷:“不。他跟別人不同,他會醒的。”


    “死腦筋!”男人的聲音明顯有些著急,“早知道你們這麽蠢,我就不照看你們了,讓你們在夢中死透!”


    肖恩已經爬了起來,他發現自己的外套不見了,身上黏糊糊的,身體幹瘦了很多,不過還算健康。他坐起身,透過那墨綠色的“艙蓋”看了看周圍的景象。


    似乎是在一個洞窟中,說話的男人穿著一件黑色的袍子,背對著這邊。在他麵前站著幾個人,肖恩眯眼去看,那是……月光、伊文和奧莉薇。


    都在這裏?肖恩心中湧起一陣安心的感覺。


    此刻,他們正圍攏著一團綠色篝火。那種平靜鎮定,似乎顯示他們已在這度過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肖恩用手摸著滑膩的艙蓋,才發現那透明的透鏡竟然是軟的,像是一層強韌的薄膜一樣。他嚐試著用手往前頂,整個薄膜都扭曲變形。


    “看!”似乎發現了這邊的動靜,遠處傳來伊文的聲音。


    肖恩再使一些力氣,指尖捅破了那層膜,薄膜卷縮,外麵的空氣湧了進來。同樣的潮濕,陰冷,多了些淡淡的焚燒味道。他從腔室中站了起來。


    “肖!”幾人從綠色篝火邊站起,幾乎同時喊道。


    肖恩眨著眼,恍如隔世地看著自己的夥計們。


    那個穿黑袍的男人轉過身來。他是個矮胖的男人,有著明顯的黑眼圈。看見肖恩後,他震驚地睜大了眼睛:“真、真醒來了?”


    “這不可能!沒有人能離開那樣的夢……”在他驚恐的喊聲中,肖恩邁出了腔室,承受住了月光激動的擁抱。在他抱住自己之前,他發現月光的胡須長長了,嘴邊是絨絨的金色——到底過了多久了?


    “好家夥!我就知道你能醒來!”鬆開後月光抓著肖恩的肩膀,他太激動了,“別人可能做不到,但你能!”


    肖恩還有些虛弱,讓月光扶著坐到了火邊。坐下之後,他先是認真看了會久違的麵孔。


    在香巴拉修習靜坐的過程中,他幾乎將這些記憶封存了。而在更久之前的奔波中,他也隻是偶爾才去回憶……


    此刻看著這些麵孔,他真有種說不出來的感受。由於時隔久遠,從前的人和事仿佛從回憶變成了自己的想象,而在漫長如同虛空流放般的夢中,想象又變成了影子……他有時甚至都不能確定,從前的一切是不是真的發生過,還是自欺的一些幻想。


    直到此刻確實地坐在他們麵前,看著他們的眼睛,月光、伊文、奧莉薇……仿佛被冷凍在地底深處的記憶漸漸融冰。仿佛是自己的想象活了過來,有種難以言喻的滿足感、幸福感。


    仿佛找尋了千萬年,此刻才找到真正屬於自己的位置。


    此刻,隻有奧莉薇·風鈴能直接感覺到肖恩的感受。幸福的閃電在緋紅紐帶中化為一股暖流,讓她體內的飛輪與肖恩的心跳同步。肖恩朝著自己會心一笑。這是獨屬於他倆的秘密。她托著腮,靠近了些火焰,眼眸閃亮如星,臉上終於不那麽嚴肅了。


    在這常世之外的世界,秉燭人一直感覺體內機括冰涼。肖恩遭受著磨難,讓她覺得活下去成了一件冷冰冰的、隻是需要執行下去的事情。直到他醒轉,她才感到冰涼的零件中,湧現出了一種生機。


    “有水嗎?”肖恩之前一直有種難受的感覺,忽然意識到是口渴。一邊的月光趕緊拿起了一個皮質水囊,肖恩拔開塞子仰頭就喝。水在體內衝刷出一條冰冷道路,讓肖恩更多了些實在的感覺。


    終於解決了那種強烈的焦渴,肖恩塞好了水囊。在慢慢重新熟悉一切的同時,他仰頭開始觀察著周圍。他們似乎位於一個巨大的空間內,墨綠色的巨大石柱上雕刻著細密堆積的仿生紋路,仿佛某種聳立生物的怪異皮膚。“巨腿”的上端消失在黑暗中,這樣的柱子朝著兩端延伸出去。他們似乎位於一間巨大的異教神廟中。


    他回頭去看之前睡眠的那個腔室,薄膜破損的入口洞開在一段傾斜的巨型墨綠色節肢上,節肢上隆起諸多如同肉質般的褶皺……肖恩不自覺地皺起眉頭,眼前這些事物恢弘而具備許多細節,從材料上看顯然都是人造物。但奇怪的是,其仿生裝飾的精細程度滲入到每一寸,似乎又像是自發生長的一般……


    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出一座能夠自發生長的巨大宮殿……


    恐怕這裏連地球都不是了。心中有些發冷。


    眼前的篝火也奇怪。其燃料似乎是某種奇異生物的骨頭。那生物的骨頭是黑綠色的,肢體不對稱而且數量奇多,頭蓋骨上有七隻空洞,仿佛在火中靜靜端詳肖恩。火焰被它骨內某種化學物質暈染,呈現詭異的綠色。


    肖恩的夥伴顯然對周圍的景物已經見怪不怪了,他們更在意的是……


    “肖恩,你在大夢裏經曆了什麽?”伊文·伯恩斯蹲在了火邊。湮滅之眼穿著淺色的衣袍,但服裝明顯要破損和肮髒了許多,“你沉睡了二十八天……”伊文不禁微微搖頭,似乎對這個數字感到不可思議。


    從一個長達數千萬年的夢中醒來,即使是如今的肖恩,也依舊有些輕微的眩暈感覺。為了能讓自己恢複狀態,他試著從頭講述。不過,在香巴拉修行所獲得的一切是自己的底牌,所以他略去了關於修行的事。


    “一百多萬次?”聽到肖恩大致的描述之後,月光·1902睜大了眼睛,“你嚐試了一百多……”月光語滯,他無法理解那意味著什麽——他也是從夢中醒來的,不過他不過嚐試了兩萬多次就找到了醒來的方法。尋尋覓覓,幾近絕望,原本他還以為那已經是足夠可怕的體驗了……


    肖恩到底經曆了什麽?


    有太多話題要交流,想先掌握一些基本情況,肖恩暫時停止了講述自己的經曆,問道:“這裏到底是哪裏?……”


    他剛剛一直在錯綜複雜的回憶中找尋源頭,終於,他回憶起了真實世界的最後一幕……


    他激怒了大夢之主,亞瑟·梅林利用天使心髒招來了高天之上的關注,規模大到不可思議的“恩召”降臨……


    “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麽?”他微微有些頭痛,皺著眉頭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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