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情境是如何糟糕,鋼琴還是會發出同樣的聲音。


    很小的時候,在船上彈奏的月光·1902就這樣提醒自己。


    不管晴天雨天,還是郵輪顛簸。


    不管今天是高朋滿座,還是寥寥無幾……


    用手指按下琴鍵,鋼琴總會發出一模一樣的聲音。


    鋼琴既不會悲傷,也不會恐懼顫抖——


    它是最棒的演出者。


    所以,月光也提醒自己,一遍遍提醒自己……


    要配得上鋼琴的話,自己也要成為一台“鋼琴”。


    於是,他度過了人生中一個個“驚險”的時刻。


    無論是第一次演出,還是遭遇所謂“爵士樂之父”的挑戰,還是遇到了溫妮……


    他總是提醒自己,當一台“鋼琴”,敲響琴鍵,就發出同樣的聲音。


    今天,這個習慣仍然奏效。


    雖然意識到自己可能活不過這一段演奏了,月光卻還是以不遜於人生中任何一場的激情和表現力進行著演奏。


    《屬於昨日的狂歡》。


    沙多阿瑪的侍女一直在輕聲低吟,影響著台下觀眾的潛意識,讓他們抗拒其他人彈奏的音樂。


    但是,非常詭異的是,即使在這樣的負麵環境中,觀眾們也領略到了月光演奏的魅力。


    有人,跟著琴曲舞動起來。


    後台的陰影中,三名異域的樂手交換了一個的眼神,接著,同時閉上了眼睛——


    哀痛歌伶三人將自己的意念代入那三名侍女之中,以自己的靈力直接供給她們的吟唱……


    不能被直接聽見的低吟,終究還是扭曲了月光的演奏。


    雖然鋼琴家十分投入於自己的演奏,而且技藝精妙無比……


    可是,觀眾心中卻仍然莫名地升起惡感。


    他們希望再次聆聽到滄桑的《遙遠的古國》,而不是如此“嘈雜”的音樂。


    終於,那些按捺不住想要起舞的聽眾,也被影響了。


    想要躍動的心情消失,他們臉上顯出迷惑的表情。


    雖然不能指出台上的演奏者的音樂到底哪裏不好,可是,他們就是不喜歡。


    與逐漸冷靜下來的觀眾們截然不同的是,由於昨日狂歡而出現的那些墓園中的亡靈們,卻還是狂熱地舞動著——作為亡者的他們,絲毫不會被沙多阿瑪的侍女所影響。


    仿佛感受到了台下詭異的氛圍,月光睜開了眼睛,看向了觀眾們。


    他看到他們的臉上帶著迷惑,似乎不知道該選擇怎樣的表情。


    有些人則已經皺起了眉頭,明顯感到煩躁起來……


    “果然,還是不行嗎?”月光仍然傾情地彈奏著,仿佛即使這個世界再無人懂得欣賞他的演奏,他也會毅然彈下去一般。


    不過,他的嘴角浮現出了一絲苦笑:“肖恩、溫妮、老爸……還有可愛的艾莉雅……


    “難道,我要死在這裏了嗎?”


    終於,台下有一個粗魯的漢子,發出了噓聲:


    “你彈得太糟了,滾下台去吧!”


    遠處,黑衣尖帽的三名侍女,她們的身影變得無比高大,仿佛夜幕中沉默的山峰一般。


    出道至今,除了曾被醉漢打亂演出之外,月光從未遭遇過噓聲。


    台下越發按捺不住的不滿情緒,倒是讓他有了一些新鮮的體驗。


    不過,對於這必死的結局,鋼琴家還是有些不甘心的。


    早在掌握了“無名夜曲”的第二篇章,《屬於昨日的狂歡》之後,月光早已著手研究夜曲組曲的高潮——名為《至暗》的第三篇章。


    可是,無論他以怎樣的方式,無論是在腦海中還是在真實的鋼琴前演奏它……


    月光都發現,這根本就不能稱之為一首曲子。


    由於不符合基本的樂理,所以,所謂的《至暗》根本就讓人聽不下去。


    如果強行彈出來的話,也隻是一連串不和諧的音符而已。


    而讓人感到諷刺的是,根據組曲的編排,以及《至暗》本身的長度和複雜度來看……


    這個無法演奏的第三篇章,毫無疑問是“無名夜曲”最精彩的部分。


    如果蕭伯納不是開了這樣一個無情玩笑的話,月光相信,這樣一首樂曲,完全能抗衡《遙遠的古國》。


    可惜的是,似乎是那青年作曲家在創作這一樂曲的時候精神錯亂了,否則無法解釋第三樂章的淩亂和荒誕。


    所以,即使月光想以夜曲最精彩的一章回擊,他也做不到。


    此刻,當他無可避免地滑向被烈焰吞噬的結局之時,對於自己處境的聯想,月光不由得再次想起了這支曲子。


    “至深之暗……”他苦笑地想到,“這不就是我現在的處境嗎?


    “如果……


    “如果我能參透那古怪樂譜的秘密,說不定還有機會呢?”


    最後一次,在演奏的同時,月光嚐試著回想起了那個曲譜。


    《至暗》……它的秘密到底是什麽?


    觀眾如同黑壓壓的烏雲一般,發出了轟鳴前低沉的咕噥。


    沙多阿瑪的侍女牢牢地掌控了他們,他們已經失去了耐心。


    望向那些憤懣的聽眾,以及由於《昨日狂歡》而出現的,那些在人群中舞動的亡靈的身影,月光忽然有著出離和荒謬的感覺——


    慘綠霧氣中的三座山峰。


    三座山峰下的愚昧之民。


    愚昧之民中的狂舞幻影……


    眼前所見,仿佛是一副充滿了暗喻的吊詭油畫。


    凝視這幅“油畫”,鋼琴家卻突然皺起了眉頭……


    之前,對於《至暗》,他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


    如果隻看前麵兩個篇章的話,蕭伯納顯然是根據時間線來編排“無名夜曲”的——


    第一篇章《亡靈序曲》,描述的是青年鋼琴家,在新月下的墓園中演奏,洞開的冥府之門,浮現出代表著死亡和新生的金蘋果,而這一切喚醒了墓園中的亡靈……


    第二篇章《屬於昨日的狂歡》,視線已經移入了墓園之中,被喚醒的亡靈們,在變奏成舞曲的鋼琴聲中,開始盡情地舞蹈,搖擺……


    按照邏輯來說,最精彩的第三篇章,描繪的應該是這次詭異舞會的最高潮……


    按照月光的理解,這一場位於生死邊界的狂歡,最高潮應該如盛大焰火一般奪目而有耀眼,讓任何一個有幸目睹這一場舞會的人終身難忘……


    可是……


    第三篇章,為什麽會突然急轉直下,從狂歡一下子落入了《至暗》?


    狂歡結束得如此倉促嗎?


    之前,對於第三篇章的思考,被迫停在了此處,再無進展。


    而此刻看到眼前景象的月光,頓然有了新的領悟。


    他看到了憤懣的生者,和狂歡的死人——


    陰陽相隔的他們,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而這兩個世界的人,對於同一個事物,卻有截然不同的反應。


    所以……?


    所以,生者所認為的“黑暗”,在死者眼中恰恰才是“光明”?


    所謂“最深的黑暗”,對於死者來說,就是最為熾烈的光明?


    死生相對。


    生者和亡靈,對於世界的認識是截然相反的。


    也就是說……


    一道閃光瞬間照亮月光腦海中的曲譜。


    在他的腦海中,燈下的那張羊皮卷曲譜,被調轉了過來,他開始從紙張的反麵,通過光芒的滲透,開始閱讀那個琴譜。


    一串流暢而美妙的琴聲,在腦海中流淌……


    原來如此!


    死生相對!


    最深的黑暗,不是狂歡的戛然而止,正是狂歡的最高潮!


    要將這曲譜演奏給活人聆聽的話,隻能反過來看琴譜!


    台下,此刻的琴聲已經再也無法撫慰那些被操縱的聽眾,有人開始咆哮起來,並帶動著其他觀眾開始叫嚷。


    而月光,來自大洋上的鋼琴家,獲得了“月下獨奏者”訂製麵具的queen級探秘者,手腕輕轉,十指靈動,將樂曲過度到了嶄新的第三篇章……


    《至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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