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然能看到,百分之百能。”林軒立刻回答。


    他意識到情況有異,所以雕像問什麽就答什麽,絕不遲延。


    “你確信,那是一個金頭發的德國女人?她穿什麽衣服?她穿什麽衣服?她穿什麽衣服……”雕像已經語無倫次,雙手緊握成拳,每說一句話就在空中揮舞一次。


    “她穿的是——”


    林軒也改用德語回答,但隻說了半句,雕像就截斷話頭,搶著說:“是不是白色蕾絲花邊的奧地利宮廷裙裝?那裙子的胸口是不是繡著一支黑色鬱金香?”


    那女人繼續走近,到達一百步距離時,林軒看清了,她穿的衣服胸口的確繡著一支黑色鬱金香。


    黑鬱金香是百合科花卉鬱金香的其中一種花色,在2005年2月初由新加坡理工學院的三名學生獨立培育而成。這種花有一個充滿誘惑力的名字,叫做“夜皇後”,屬於稀有鬱金香品種之一,在市場上極為少見。


    德國人喜愛鬱金香,但愛娃生活的年代遠在1940年前後,彼時肯定沒有黑色品種,把黑鬱金香繡在衣服上,隻是一種美好的希冀。黑色鬱金香的花語是“騎士精神(或憂鬱的愛情)”,的確符合愛娃一生的起伏際遇。


    “沒錯,是黑鬱金香。”林軒回答。


    雕像如遭槍擊,雙手捂著胸口,渾身顫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你還好嗎?”林軒關切地扶住他。


    “怎麽會這樣?你能看到,我卻看不到。這麽久了,我一直都感覺到她的存在,但我看不見她……我以為那隻是我的幻覺,原來她就在我身邊……”雕像中了邪一樣喃喃自語,臉色灰白,毫無血色。


    那女子走近,孤傲地抬著頭,上半身一動不動,飄然經過林軒的身邊。


    林軒隨著對方轉身,目送她向石階另一端走去。


    那女子對他恍若不見,他也沒舉手打招呼,以免驚嚇了對方。


    此刻他經曆的一切,與幻覺中見到愛娃那一幕有著驚人的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彼時愛娃與他行走在一條無盡循環的階梯上,但現在這石階卻是單向發展,直來直去。


    曆史檔案中夾帶著很多愛娃本人的照片,即使是在彩色照片沒有問世的年代,她也稱得上是一個絕色的大美女,比起如今頻頻現身於奧斯卡影展紅地毯的歐美女明星來毫不遜色。


    林軒確信,經過的那女人百分之百是愛娃,而且極為年輕,根本沒有受到時間的摧折。


    “你看不到她?”林軒低聲問。


    雕像顫抖著回答:“對,我看不到她,我在這條路上設置了那麽多石台和雕像,就是為了能及時發現她,結束這種殘酷的煎熬。告訴我,她變樣了嗎?她變成什麽樣子了?她變得很老了嗎?”


    林軒沉吟了一下,據實回答:“她保持著黑白照片上的模樣,沒變老,也沒變樣。”


    雕像靜默了幾秒鍾,突然發出“啊”的一聲,灰白色的臉頰上立刻有了血色。


    林軒深知,隻有愛情才能令人忽喜忽悲、忽冷忽熱,也隻有愛情能把人折磨得死去活來卻不肯放手。


    從二戰柏林之圍至今已經過去近七十年,雕像心中卻仍燃燒著愛戀的火焰。


    他是萬眾矚目的魁首,是攪亂二戰歐洲的梟雄,是被曆史學家口誅筆伐的納粹,但他首先是一個有血有肉的男人,不可能擺脫陰陽相吸的自然法則。所以,他一旦愛上一個女人,就會回歸到普通男人的成長軌跡中,一直愛,不放手。


    造化偏偏弄人,令他與心愛的女人近在咫尺卻觸手不及。這大概就是中國人常說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吧,昔日納粹元首建立了臭名昭著的奧斯維辛集中營,屠殺了太多無辜平民,所以才有今日之厄。這是遲到的懲罰,但遲到總比沒到好。世間因果循環、善惡還報,都是有一定之規的,否則充滿智慧的中國古人怎麽會說出那樣一句話?


    “你能看到她,那就太好了,告訴她,告訴她,我一直在這裏等她……無論再等多久,我都會一直等下去,直到她出現在我麵前!”雕像的神智突然清醒過來,一連聲地告訴林軒。


    那女子已經走得不見蹤影,但林軒有個預感,她一定會回來。


    “告訴她?有用嗎?”林軒苦笑。


    雕像大力揮手:“當然有用,至少讓她明白,在這個複雜的空間裏,她並不孤寂。”


    林軒不是靈媒,更不是巫醫,所以他治不了雕像的相思病。事到如今,他隻能走一步看一步,等那女子回轉。


    “好,我幫你。”他按下雕像的手臂,低聲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雕像順著林軒的目光左右觀望,但他應該什麽都看不到,否則早就向著女子消失之處狂奔而去了。


    林軒暫時不去考慮雕像為什麽看不到愛娃(愛娃應該也是看不到雕像),他隻能等待愛娃回到這裏來。


    在漫長的等待中,林軒沒問,雕像自動講起了柏林之圍的曆史。


    那段曆史牽涉到太多人物、佛教、政治、密宗的大秘密,很多地方大人物語焉不詳,林軒也不好多問,隻能是半聽半猜。


    “柏林被圍之後,參謀部大部分人都意識到帝國的崩塌在所難免,有人潛逃,有人自殺,總理府內外人心惶惶。我並不害怕未來,因為我一直都在等人。我確信,即將抵達總理府的一定是個能拯救帝國未來命運的大人物。我的苦心沒有白費,那個人終於如期抵達,是一名一出生起就修行於雪山寺廟的藏僧。他一見麵就明確指出,帝國毀滅是大勢所趨,無法避免。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我以一種奇怪的方式解救出去。我曾發過誓,要跟柏林同生死、共命運。之前我命令特務部門在柏林城的地下水道中埋藏了超過半噸炸藥,一旦引爆,那城市就會徹底化為廢墟。我不能挽救帝國命運,就該與它同歸於盡。這一點,與日本人的‘切腹謝罪’有同樣的意思。”雕像完全沉浸在往事之中。


    在曆史學家那裏,納粹元首居功自傲,自年輕時候起就從不輕易認輸。當時德軍潰敗,盟軍首腦和智囊團們都預料到納粹元首會困獸猶鬥、瀕死一擊,所以對於柏林的包圍圈非常有彈性,提防納粹元首狗急跳牆。


    二戰之中各國多的是超級智者,無論是一對一的國家之戰還是多對多的長線混戰,彼此間角力、鬥智,缺一不可。所以,納粹一方在想什麽,盟軍那邊也知道得清清楚楚。


    那時候,雕像心裏唯一的牽掛就是愛娃。


    於是,他問來的那個藏僧:“能不能把愛娃單獨救走?一命換一命,我不要你救,隻要你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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