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輩。”林軒叫了一聲,低頭望去,萬隆寶師手背上的青筋道道凸起,如同燒紅了的鐵條一般,變為赤紅色。皮膚之下,紅色液體翻滾湧動,看上去極為駭人。


    “不要動,你試試看,能不能明白我到底遇到了什麽?”萬隆寶師說。


    林軒保持冷靜,調整呼吸,任由對方傳導過來的熱流侵入。


    “西藏有大大小小的寺院大概近萬座,青海的塔爾寺、甘肅的拉卜楞寺、日喀則的紮什倫布寺、拉薩的大昭寺、甘丹寺、哲蚌寺、色拉寺……還有山南地區的桑耶寺、敏珠靈寺、昌珠寺……我通通去過,寺內高僧大德窮盡智慧,對我說的話進行參悟,最終卻一無所得……”


    林軒沉住氣,緩慢而清晰地回應:“你說,你到底經曆了什麽,我聽聽看。”


    他知道,萬隆寶師一定有些匪夷所思的經曆,長期奔走尋求答案而不能如願,已經被困在迷霧之內。


    凡夫俗子被謎題困住,久而久之也就忘卻了,不會刻意追本溯源,擾亂了自己的生活。


    佛門智者卻恰恰相反,他們活著就是為了解謎,無論經卷上的還是生活中的,一旦遇到便見獵心喜,廢寢忘食地鑽研,千方百計的求證,正是俗語所說“鑽牛角尖”的境界。一謎不解,這些智者的一生都會如鯁在喉,不吐不快,直至走火入魔。


    “好,我說,你聽。”萬隆寶師說。


    “那麽,咱們且先放開手,坐下說,好不好?”林軒問。


    萬隆寶師搖頭:“不行,你必須感受到我身體的變化,才能了解我思想上的波動。”


    林軒隻好點頭:“好吧,請說。”


    以下一段文字,就是萬隆寶師的遭遇,而這段經曆的前半段不該叫“遭遇”,而應該是“幸遇”才對,因為他從一個病入膏肓的人突然複原,成了一個完全健康、體力充沛、精神抖擻、智慧超常的嶄新的人。


    當林軒提到香港屯門青山禪院時,萬隆寶師的某些記憶突然複活,而他的故事正是從青山禪院開始的。


    那時,他的身體至少患了兩種絕症。首先是肝癌,癌細胞擴散後,他腹內的髒器,包括腎、脾、肺、胰都被感染,連開刀、放療、化療的機會都沒有,直接被香港最大的醫院下達了病危通知。其次,他的血液中出現了某種奇特的吞噬類病菌,不定期大量吞噬紅細胞、白細胞或者血小板,造成他的血液已成“廢血”,必須依靠每周兩次的深度血液透析來克製那種病菌。


    任何一家醫院都不敢收治他,因為他是一個隨時會死的人。


    幸好,這時候他還可以選擇死在哪裏,於是便登機西去,進入尼泊爾。他自小就有個心願,死後要將軀體深埋在珠穆朗瑪峰的冰天雪地之中,與雪白大地融為一體。


    他在加德滿都雇用了超過五十名工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他抬上珠峰絕頂。然後,他遣散工人,一個人躺在荒原之上,獨自仰望著天空。他渴望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將自己掩埋,與人世永別,偏偏那一天卻是晴空萬裏,旗雲朵朵。


    他當然知道,“珠峰旗雲”是西藏十大未解謎題之一,但這些已經不是他所關心的,他隻是艱難地喘息著,等待與這世界訣別的一刻到來。


    他沒有計算時間,所戴的腕表也送給了尼泊爾工人們。粗略估算,他保持一動不動的狀態大概一晝夜,死亡和大雪都沒降臨,天空中的旗雲卻多了十倍,如同千萬麵迎風招展的白旗,遮天蔽日,蔚為壯觀。


    “如果這些旗雲都是白雪就好了,被子一樣覆蓋著我,那一定是世間最奇特的死亡方式。想不到,我在臨死之前,也能創造一個世界之最,哈哈,哈哈……”他想到得意處,忍不住放聲大笑。


    自從患病以來,他已經很久沒有笑過,因為據醫生講,他體內的髒器已經被癌細胞腐蝕得千瘡百孔,哪怕是稍微用力喘氣,都可能引發髒器的內爆。


    “死就死吧,笑死也是一種很好玩的死法呢!”他一直大笑,竟然連笑了半個多小時。


    等他笑累了,便發現身邊十步之外,站著一隻目光灼灼、模樣神俊的大鷹,正收斂雙翼,直盯著自己。


    高山兀鷹能夠提前聞到瀕死者身上散發出的屍氣,這一次他覺得自己馬上要死了,心裏一片坦然。


    “你是來吃我的嗎?”他灑脫地向那大鷹問。


    大鷹隻是盯著他,眼珠偶爾輕眨。


    “真正的英雄,都是視死如歸的。有人畏懼死亡,英雄卻把死亡看得像夜晚回家一樣簡單。”他又說。


    驀地,他聽到那大鷹發出了一種奇特而婉轉的低叫聲,共有三個音節,最後一個音節竟然如同人類提出問題一樣,尾音上挑。


    他又大笑:“怎麽?你竟然會說話嗎?再重複一遍,看我是否能猜出你說了什麽?”


    話音剛落,那大鷹就重複了剛才的叫聲。


    人類在將要死亡之前,都會進入一種精神亢奮、神誌清楚、思維敏銳、視聽清晰的階段,通常被稱為“回光返照”。


    他正是在“回光返照”時段遇到了大鷹,所以非常輕鬆地分辨出那叫聲代表的正是“真的嗎”三個字。


    普通人遇到大鷹說話這樣的奇事,定會驚駭退卻,嚇得屁滾尿流。可是,他一則身體不能動彈,二則已經自忖必死,早就不再怕死,反而可以氣定神閑地與大鷹溝通起來。


    “當然是真的,我是個半死的人,死對於我來講是一種解脫。不信,你看著我,從現在直到咽氣,會不會有一絲絲害怕的表情?”他說。


    那大鷹輕輕邁步,到了他近前,向前俯身,凝視他的臉。


    這次,他確信那大鷹是能聽懂人言的。臨死之前,能遇到這樣一件有趣的事,對他而言,也倒是應該感謝上天恩賜的這一點點快樂。


    那大鷹又叫了幾聲,繞著他走了幾圈,不斷掀動翅膀。


    他靜下心來,努力理解大鷹的意思,斷斷續續地聽懂了那種叫聲。


    那大鷹在說:“你真是有趣極了,你這樣的人不應該死,如果你想不死,我有辦法。”


    他大笑,因為他自身已經病入膏肓,連國際名牌醫院的醫生都避之唯恐不及,生怕他死於自己手上,敗壞了一世英名。


    “你有什麽本事,能讓我不死?”他好奇地問。


    大鷹停下來,頭部靠近他的臉,一雙赤褐色的鷹眼直盯著他的眼睛。陡地,大鷹雙翅一振,向上躍起,雙爪隨即抓住了他的登山服前襟與腰帶,將他帶上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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