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多吉措姆大師,這是什麽意思?”駱原忍不住,向多吉措姆大聲詰問。


    看起來,多吉措姆也理解不透嘉斡上師的意思,隻是按照對方的心意,說行就行,說止就止。


    “我不知道,上師的心思極物寺沒有一個僧人能猜得透。”多吉措姆說。


    “可是,他是你帶來的——你從前不是說,上師不能離開瑪尼石水渦嗎?他現在怎麽能來這裏?既然來這裏,又不能給予我們一些明確的啟示,而隻是說些莫名其妙的話,為什麽?為什麽?”駱原微有怨氣,聲音漸漸抬高,對兩位僧人殊為不敬。


    嘉斡上師停步,多吉措姆也跟著停下。


    林軒看到,上師臉頰不停地顫抖著,孩童樣的左臉是肌肉在輕顫,而枯幹的右臉則是骨骼在抖動,上下牙床不斷碰觸的痕跡清晰表現出來。


    驀地,嘉斡上師扭頭,正對著林軒,兩顆眼珠一老邁凹陷一稚嫩清亮,同時射出詫異而驚喜的光芒來。


    “名卡熱(藏語:你叫什麽名字)?名卡熱?”他問。


    林軒之前已經答過一次,但仍然恭恭敬敬地回答:“我叫林軒。”


    嘉斡上師舉起手來,食指向著林軒勾了三次。


    多吉措姆渾身一震,瞪著林軒看了幾秒鍾,然後深深地鞠躬,保持那種姿勢足有十秒鍾,才慢慢地直起身。作為一名在阿裏地區非常有名的掘藏師,他的輩分與見識都相當之高,如果不是發生了特殊情況,絕不會向林軒這樣的年輕人鞠躬行禮。


    這種禮儀的等級,僅次於朝聖者的“五體投地”大禮。


    林軒一怔,立即鞠躬還禮,因為他是一個謙虛而謹慎的人,自認為承受不起多吉措姆的大禮。


    嘉斡上師又說了一句話,林軒從他的用詞中知道那是古梵語中的一句,但卻不懂其中意思。


    “最能保存秘密的是蜘蛛,它用絲線來編織記憶。”多吉措姆輕聲解釋。


    林軒絞盡腦汁思索這句話的意思,他明白嘉斡上師是在點化自己,但這些線索太隱晦,急切間找不到答案。


    幾個人全都站在巨大的光幢中,駱原和堂娜滿臉茫然,不知道兩位高僧與林軒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


    在林軒耳中,瑪旁雍措和拉昂錯的湖水拍岸聲越來越響,仿佛陣陣戰鼓,震撼著他的思想。


    嘉斡上師的身子晃了晃,多吉措姆便輕輕攙著他起步,慢慢離開光幢,消失在黑暗之中。


    這段意外插曲令駱原非常不滿,以至於看著林軒的眼光都變了,充滿了憤怒和嫉妒。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駱原問。


    林軒搖頭,徑直進屋,靠到炭盆旁邊去烘烤雙手。他當然不知道兩位大師來去匆匆是為了什麽,對於嘉斡上師最後的動作也是一頭霧水。


    “林軒,嘉斡上師似乎對你情有獨鍾啊?”駱原不死心,再次追問。


    林軒苦笑,不抬頭,隻看那些燃燒中的木炭。


    “我雖然不知道你做過什麽,但別忘了,你是醫生,別做治病救人之外的事。”駱原越發憤怒了。


    林軒慢慢抬起頭,凝視駱原那張氣急敗壞的臉:“什麽是治病救人之外的事?迄今為止,我根本什麽都沒做,是你讓堂娜小姐率領的探險隊到診所去落腳。駱先生,道不同不相為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說這些話,真的有些過分了。”


    駱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撓了撓頭,長歎一聲,不再出聲。他是見過大場麵的人,一旦冷靜下來,便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自己追究林軒的過錯,實在是無中生有,很沒意思。


    “好了好了,這件事就過去了,我們還是來討論探信箋的問題好了。”堂娜忙著打圓場。


    圍繞那封親筆信,駱原又談了三點:“第一、信是真的;第二、元首到過西藏;第三、元首必定是尋得了別人不知道的奧妙,樂不思蜀,注意力的集中點不再是戰爭,而是轉向個人修養的極致。像他那一類人,一旦偏執起來,是很可怕的,就像他寫的《我的奮鬥》那樣。”


    他得出的結論是:“元首必定與高原上的修行者做過接觸,並得到了巨大的啟示。我在飛機上看到的詭異影像,就是高原磁場莫名其妙變化時無意中得到的。所以,我們的思考方向沒錯,就是要在群山之中找到元首隱身之所。”


    林軒沒開口,但他明白,駱原的目標,絕對不是一個女人那麽簡單。


    堂娜夾在兩個男人中間,謹慎而小心地表達了自己的觀點:“對於鬼湖的探索是件相對容易的事,畢竟湖麵區域是相對固定的,範圍比較小,隻要花點力氣,就能窮其究竟。相反,喜馬拉雅山脈範圍極廣,而且涉及不同國家,山中氣候和地形又是千變萬化,凶險之所比比皆是。所以說,那是一件很複雜的事,我的人暫時能做的,就是探湖,其它事情,押後再說。”


    林軒見過海上與大漠上的海市蜃樓,也在某些極端條件下體驗過“幻視”。綜合對比之後,他認為剛剛湖上出現的那奇怪景象,並不屬於以上兩者的範疇。


    “二戰潛艇?可能嗎?”他在心底自問。


    答案顯而易見,因為德國遠在歐洲,要想將一艘體積龐大的潛艇運送至西藏,並且要躲過盟軍間諜的刺探、空軍的轟炸、特遣隊的破壞等等——非常難,以當時的工業水平和運輸能力來計算,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林醫生,在想什麽?”堂娜打斷了林軒的思索。


    林軒抬頭,見堂娜正雙手捧著一杯茶,送到自己麵前。


    堂娜是個美麗、聰慧又果敢、堅強的女孩子,她談吐優雅,顯示出了良好的教養。這樣優秀的女孩子,在如今的俄羅斯乃至整個歐洲,已不多見。


    “謝謝。”林軒接過茶杯,“我在想,藏地情況複雜,大家不要操之過急。你的人最好先休整兩天,適應了高原環境後,再考慮下水作業。”


    他願意給堂娜幫忙,希望她的藏地之行善始善終,而不是損兵折將,遭遇人生的滑鐵盧。


    堂娜那雙亮晶晶的大眼睛閃了閃,唇角浮起微笑,臉頰上現出兩個迷人的酒窩。


    “謝謝林醫生的忠告,他們都是行業裏的精英,飽經風浪,富有各種複雜地形裏的探險經驗。請不要為我們擔心,不會有事的。”


    三個人話不投機,又談了一陣,堂娜便主動告辭,跟林軒一起出來。


    “這樣的談話真是……無趣極了。”堂娜說,“不過我今晚發現,林醫生是個很有趣的人,表麵低調淡定,實際內心卻熱情溫暖,樂於助人。在藏地,能遇到像林醫生這樣的朋友,是我入藏最大的收獲。”


    夜色中,她的眼眸脈脈含情,直視林軒的雙眼。


    林軒搖頭微笑:“過獎了,悲天憫人是醫生這一工作的特性決定的,我願意看到所有人入藏之後,求者有所得,思者有所知,興衝衝地來,樂悠悠地去。堂娜小姐從事的是項危險工作,越小心,就越平安。”


    他欣賞堂娜——美人如花,誰會不喜歡跟美人打交道呢?


    堂娜向他伸出右手:“謝謝,那我先回診所去。”


    林軒怔了怔:“嗯,其實我也是要回診所去,堂娜小姐這麽說是什麽意思?”


    堂娜笑起來,壓低聲音回答:“兩位高僧與林醫生有約,我知道的。你不要管我,先去忙自己的事吧。”


    她拉住林軒的右手,輕輕握了握,然後轉身,飄然離去。


    “人長得美,又聰慧絕頂,怪不得在探險界能獨樹一幟,聲名鵲起!”林軒忍不住讚歎。


    林軒的確是想單獨留下來去見多吉措姆,正在考慮編一個理由跟堂娜分開,沒想到對方早就猜到了自己的心思。真正的聰明人在一起,有些事不點即透,其中默契,不言自喻,與堂娜這樣的女孩子交往,真的是一件很愉快的事。


    林軒沿著古老的石板路向右去,迂回了大半圈,貼著極物寺的北麵圍牆走了一段,漸漸接近多吉措姆的藏經閣。


    “額啊線鬆(藏語:我明白了)……額啊線鬆……”多吉措姆的聲音傳來。


    林軒抬頭看,夜色中,多吉措姆倚著門框立著,仰著頭,眼睛向夜空中看,兩手各握著與卷經書,正一個人自言自語。


    林軒站住,遙望多吉措姆。


    “口卡桑(藏語:昨天)……特日(藏語:今天)……色寧(藏語:明天)……口卡桑、特日、色寧……色寧、特日、口卡桑……”他又在喃喃自語。


    之後,多吉措姆又念了極長的一段藏語經文。


    林軒非常喜歡聽藏傳佛教經文,那些古老而晦澀的文字,能讓人心平氣和,修身養性,慢慢地磨平浮躁之氣,變成一個溫和而文雅的人。


    多吉措姆放下經卷,從口袋裏取出兩塊石頭,慢慢地敲擊了三下,發出“篤、篤、篤”三聲。


    林軒記得,嘉斡上師曾向自己勾了三次手指,正好應對著石頭的敲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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