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丁峻從昏睡中醒來,腦海中浮起的,首先是白樂天的這首《問劉十九》。


    眼前有人影晃動,模模糊糊,時遠時近。


    最後,一隻帶著香氣的手貼在他的額頭上,有人低聲問:“丁先生,你怎麽樣?”


    丁峻一把抓住那隻手,脫口低叫:“雪姑娘……雪晚!”


    雪晚,是一個很好聽的名字。“晚來天欲雪”的意境中,那樣一個美得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孩子飄然而來,飄然而去,好一幅筆法雋永、線條清麗的遠山仕女圖。無論雪晚做過什麽,他都想在腦子裏永久保存那個畫麵。


    “哦,我是方晴。”那人歎息著。


    丁峻的太陽穴有開始疼了,仿佛要轟然炸開,又仿佛有兩把電鑽反複地裏裏外外鑽探,要將他的頭顱拆解開來。


    最後,他終於醒了,麵對方晴關切的眼神。


    “這是在哪兒?是托林寺……”他向四周看,木床老桌,器具古舊,空氣中飄動著百年不散的酥油味。這裏的確就是托林寺,一切詭異事件開始的地方。時間隻過了幾日,但眼前卻已經物是人非。那些死去的、未死的人在他腦海中走馬燈一般回旋著,所有細節同時一一展現。


    “托林寺,我終於回來了。”他長歎,既是慶幸,又帶著些許遺憾。他回來,雪晚遠走,兩個人像夜空中交錯而過的兩顆流星,一去不回,再不能相見。地下迷宮裏那段生與死、血與火的激戰,如一條剪不斷理還亂的絲線,縛住了他的情緒。在雪晚麵前,他發現自己會失去善與惡的概念,這跟從前所受的文化教育、軍事教育是迥然相反的。而且,雪晚處理問題的方式,也是獨辟蹊徑,與他的思路截然不同。


    “能活著回來,總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他注意到方晴一直在注視著自己,遂自我解嘲,以掩飾內心的複雜情緒。


    “對,你已經安全回來了,睡了七個小時,總算醒過來——”方晴掩住嘴,偷偷打了個哈欠。看她疲倦不堪的樣子,一定是連續熬夜,沒有片刻休憩。


    “謝謝你照顧我。”丁峻記起來了,迷糊中有人不斷地用小勺給他喂水,每隔一段時間就在他額上敷冰毛巾。這一切,一定是方晴做的。大家交情不深,這樣勞煩對方,他真的有些過意不去。


    “沒事,舉手之勞罷了。”方晴回答。


    她起身,捏了些深墨色的茶葉放進保溫杯裏,然後倒水沏茶,一股混合著藥草香、茶香的複雜味道在屋子裏飄浮起來。


    丁峻凝視她的背影,不由自主地在心裏將她和雪晚做比較。兩個人同樣身段窈窕、容顏姣好,若脫開苦寒藏地,放在另外一個城市背景之中,一定是令所有男人驚豔的大美女。唯一不同的是,方晴溫暖柔和而雪晚冷漠孤傲,前者是春風裏微笑綻放的鮮花,後者卻是嚴冬裏垂掛雪山絕頂的冰棱。


    “看什麽呢?”方晴背對丁峻,但敏銳地察覺了對方的注視。


    丁峻低頭,苦笑掩飾:“沒有,我在想,你不愧是‘山王’方千騎的妹妹,處事冷靜,任何危急狀況下,都能將一切問題梳理得井井有條。跟你比,我太多地方需要反思了。”


    方晴仰起頭,無聲地笑了。


    “山王”方千騎是亞洲人的驕傲,聽丁峻這麽說,她毫不掩飾對哥哥的崇拜:“你太謙虛了,哥哥說過,亞洲華裔中的後起之秀,你絕對排行第一。假以時日,你的成就絕不在他之下。”


    丁峻連聲苦笑:“我從沒有那麽遠大的理想,眼前的事棘手得很,已經令我焦頭爛額了。”


    接下來,他把托林鎮上發生的事詳詳細細告訴了方晴,沒有絲毫隱瞞。


    聽到最後,方晴不禁扼腕歎息:“費了那麽大力氣,就這麽兩手空空回來了?如果你沒有抱著婦人之仁就好了,大丈夫當斷則斷,敵我雙方的實力已經懸殊巨大,你卻一再錯過機會,不肯對那位雪晚姑娘下死手——如果這是一場軍事行動,你連續貽誤戰機,該怎麽處罰?”


    在戰場上,一名指揮官沒有犯錯的權利,因為即使是最微小的疏忽,也將導致手下士兵無辜喪命。


    “我犯了很多錯誤,所以說能活著回來已是萬幸。慚愧,誠如你所說,如果這是一次軍事行動,等待我的,隻能是就地正法。”丁峻低聲回答。


    “唉,不要自責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每個人都有犯錯的時候。其實,你的自控力已經很不錯了,聽你的描述,那位雪晚姑娘似是不食人間煙火,絕對天人一般。普通男人見了,早就泥足深陷,成為對方美色的俘虜。托林鎮的事情至此告一段落,我們還是轉回目光,處理寺內的問題吧——你能堅持嗎?我們現在去看司琴?”方晴微笑著說。


    丁峻點點頭,立刻起身,穿上鞋子。


    “我已經好了,趕緊去看司琴吧。”丁峻的腦子已經清醒,想到自己連番惡戰卻一敗塗地,不禁有些臉紅。


    兩人由月洞門穿過,在一個十字路口向右拐。


    丁峻止步,回頭向左邊望。那個方向過兩個路口,就是十六金剛舞女所在的畫壁。一想到即將解開藏經閣裏三月圖案的秘密,他的心就變得輕鬆了許多。


    “怎麽了?”方晴問。


    “雪晚帶走了一個孩子,確切說,她帶走的就是石滿、司琴的後代。我本來有機會成功翻盤,但為山九仞,功虧一簣。如果不是親眼所見,連我都不相信孩子額頭上會有那樣的奇怪胎記。雪晚說,有那樣胎記的,萬裏無一,必須帶回古格去。”丁峻沉思著說。


    方晴一笑:“這些話,你已經在昏迷中告訴過我五次。”


    丁峻一怔:“真的?”


    方晴點頭:“當然是真的,你還叫了‘雪晚’這個名字兩百多次。”


    丁峻慚愧地低頭:“是嗎?”


    方晴低聲吟詩:“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你反複地背這首詩,難道是在夢中邀請那位雪晚姑娘喝酒?”話沒說完,她已經促狹地捂著嘴笑彎了腰。


    丁峻尷尬地摸了摸後腦勺,一個勁搖頭,卻不知怎麽開口否認。事實上,無論哪個男人遇到雪晚那樣的美女,都會思想遊移,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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