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姑娘跨進那道門口,回頭問:“你來嗎?”


    丁峻微微躊躇,一時間無法作答。


    “好,我懂。”雪姑娘的聲音裏無喜無悲,一個人義無反顧地轉頭向前,白衣隱沒在幽幽暗暗之中。


    丁峻輕輕跺了跺腳,仍然無法痛下決心。


    “這裏沒我的事了吧?我可以先走嗎?我保證,絕對不亂說話,也不找麻煩,老老實實地馬上離開托林鎮……”獨眼人囁嚅著開口。


    “石妙手許諾給你們什麽?”丁峻問。


    獨眼人搖頭:“我們是跟隨戈大娘的,她安排我們幹什麽,我們就幹什麽。她說,隻要能幹完托林寺的活,每人都能分幾百萬,然後十天鷹散夥,各自逍遙。我們十個人,四個跟隨戈大娘,四個跟隨老金,本來就是兩個團體。戈大娘跟石妙手很熟,她願意幫石妙手,我們也沒意見,隻要給錢就行。”


    丁峻皺眉,想不到十天鷹竟然起了如此大的內訌。


    “放我走吧,你的敵人是石妙手和戈大娘,跟我無關。放了我,行不行?”獨眼人哀求。


    丁峻看得出,獨眼人相當狡詐,應變能力極強。放走他,就等於給自己掛上了一顆定時炸彈,隨時都可能引爆。


    “你暫時還不能走,等雪姑娘回來再說。”他回答。


    獨眼人歎氣:“我根本就是聽差辦事的小卒子,什麽都不知道,你對付我沒用。我猜石妙手一定在迷宮裏,雪姑娘一個人進去萬一有事……好吧,我老老實實待在這裏,你進去幫雪姑娘,總行了吧?”


    這句話,一下子戳中了他的心事。


    萬一雪姑娘與石妙手對陣,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應該站在哪邊。


    “喂,我聽見雪姑娘在叫——”獨眼人突然大叫一聲。


    丁峻從沉思中驚醒,一步跨進暗道。


    刹那間,獨眼人身體向前一撞,雙手一掙,鞋帶便啪地一聲斷開。他的雙手抽瘋一樣高速推動牆上的深色石塊,與開門的順序恰好相反。


    丁峻甩手一槍,子彈長了眼睛一樣劃過一條弧形,由獨眼人的右側太陽穴鑽了進去。對方自取死路,他不得不殺。


    暗門迅速關閉,丁峻陷入昏暗之中。


    “原來,我雖然不向前走,心裏卻牽掛著她的安危。被獨眼人這一攪,倒是省下了我做選擇題的煩惱。”他在黑暗中自嘲地苦笑,定了定神,緩緩前行。


    直走二十五步後,這個三米寬、五米高的通道收窄,變為兩米寬、三米高。再前進二十步,兩側、頂上、地麵全都變成了鏡子,一踏上去,前後左右都是晃動的人影,鏡麵與鏡麵之間無限嵌套,一個人的影子也變成無限多個。


    “雪姑娘,雪姑娘……”他輕輕叫了幾聲,卻得不到回應。


    過了鏡麵通道,他麵臨的是一個鏡麵房間,而左、前、右的牆上,各有三個一模一樣的門洞。他走入房間,分別向三個門裏看,每個門內,都是重重疊疊的鏡麵與門戶,幽深交錯,看不見盡頭。


    世間任何迷宮,都僅有一條正確的行走路線,其它通道,都是用來迷惑闖入者,怎麽走都會遇到死胡同。


    這種構造,實際上是取材於中國古書《道德經》中“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原理,兩個鏡麵相對,瞬間完成了“一、二、三、萬物、無止境”的過程,比電光石火更快,任何人的思維模式根本跟不上這種無限增長的速度,隻能變得茫然不解,被鏡麵中的幻象左右,成為激流漩渦中的樹葉,唯一的命運結局就是魂飛魄散而亡。


    丁峻認識到這鏡麵迷宮的險惡之處,所以沒有冒然前進,而是停在迷宮入口的第一個房間內,一邊觀察,一邊慢慢地梳理思路。


    如果沒有藏經閣之變,此刻石妙手應該還在托林寺內,等待司琴分娩。那麽,管道內聽到的嬰兒哭聲是怎麽回事?誰家的嬰兒?帶到這裏來做什麽?獨眼人聽命於戈大娘,戈大娘聽命於石妙手,他是唯一的始作俑者——他要幹什麽?


    對麵鏡中,本來隻有丁峻自己的影子,但他停留幾分鍾後,鏡麵上竟然浮出了另外一個影子。那些鏡麵自身能夠發出微微的白光,這是室內唯一的光源,所以迷宮中的光線異常黯淡。


    丁峻跨前一步,凝神端詳,那影子竟然是一個獨臂、獨角、滿臉鮮血、猙獰可怖的蓬頭惡鬼,正瞪著一雙深凹的怪眼,死死盯住丁峻。與此同時,他的耳邊竟傳來鬼哭狼嚎之聲,“嗚嗷啊喂”的慘叫聲此起彼伏地響著,仿佛前麵不遠處就是十八層地獄,受難者正在刀山油鍋中承受著非人折磨。


    “那是什麽?是迷宮中的猛鬼嗎?”他握緊長槍,深深吸氣,控製住激蕩不安的心情。


    鏡麵不會無緣無故出現影子,有影必有真身。影在鏡中,惡鬼真身呢,豈不是應該就在他的身旁?


    他慢慢環顧這狹小的鏡室,迷迷蒙蒙之間,鏡室空空蕩蕩,隻有形隻影單的自己。鏡中,他橫握長槍,麵沉似水,眼神冷銳,如三九天傲然睥睨寒山凍水的飛簷冰棱。


    如果換了普通人的直線思維,就會調轉長槍,用槍柄敲碎這些詭異的鏡麵,破除一切幻象。


    “最直接的想法往往是錯上加錯,尤其是麵對一係列奇詭迷局時——”丁峻無聲地思忖著,忍耐著對那惡鬼形象的厭惡,慢慢地貼近右側鏡麵,豎起耳朵諦聽。鏡麵後麵,有著毒蟲緩慢爬行的沙沙聲、毒蛇急促吐信的噝噝聲以及毒蠍焦躁地用尾巴尖毒刺胡亂敲擊的篤篤聲。


    他歎了口氣,意識到自己又避過一劫。


    其實,布局者早就算準了一切,打破鏡麵,死得更慘。迷宮中無處不在的毒腥氣,正是隱藏在鏡麵夾層中的毒蟲釋放出來的。


    “如果必要,那就以殺止殺,不管對方是誰!”他冷冷地告誡自己。既然布局者步步居心險惡,環環致命,那麽他也必須做出正確的決定。作為單兵之王,他必須有“千山我獨行”的超人勇氣,人擋殺人,佛擋**,以不可一世之勇氣,破千難萬險之絕境。


    鬼影靜默地伶仃而立,另外兩麵牆上、頭頂、腳下也全都是完全相同的四隻鬼影。


    “哪裏有點不對——”丁峻的第六感發出了警示,“影子不可能完全一樣,就像我站在這裏,五麵鏡中,影子各有不同,分別映照著我的正麵、側麵、後麵、頭頂、腳下。為什麽鏡中鬼影一模一樣,相同角度、相同大小、相同動作?隻有同一原版的複製品才會那樣,不是嗎?”


    慢慢的,那惡鬼的影子若隱若現,再過一陣,就慢慢消失了。


    丁峻已經是滿臉冷汗,當他放鬆握槍的雙手時,掌心裏汗津津的,槍柄已經微微打滑。


    “雪姑娘?”他聽到左邊門內傳來一陣腳步聲,從輕飄的足音判斷,那正是雪姑娘。


    果然,雪姑娘從門內現身,見到丁峻,雙眼一亮,一絲驚喜之色倏忽閃過。


    “怎麽樣?找到正確路徑了嗎?”丁峻問。


    雪姑娘點頭:“有一點線索——你終於肯進來了嗎?”


    丁峻苦笑:“獨眼人使詐,已經飲彈而亡。不過,入口被封住,我們沒有退路了。”


    這是一個壞消息,但兩個人對視一眼後,不約而同地微笑起來,仿佛心中為這樣的結局有著微微的竊喜。


    雪姑娘微笑的樣子美麗到極致,鼻梁兩側皺起的細小紋路,如同微風吹亂了小小的湖麵。無論臉上的表情怎樣,她的眼睛始終亮晶晶的,仿佛永遠不會失去光澤的明珠。


    “我們可以合作向前走,從銅球中收集氣體的銅管就砌築在頭頂這些石塊裏。距離超過一米,我的第六感就無以為繼。所以,你幫我,我找路,沿銅管前進,就能穿越迷宮。”雪姑娘說。


    丁峻忽然苦笑,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地麵上倒映出他的臉,疲憊倦怠,滿臉無奈。穿越迷宮的結果,就是破壞了石妙手最後一道防線,把對方逼上絕路。接下去,就是魚死網破的結局。


    即使放開手,不幫任何一方,對於丁峻而言,都是一種巨大的折磨。


    “我想問你,接到古格銀眼催命符的人,是不是必須死?”他問。


    “沒錯。”雪姑娘回答。


    “有沒有例外?分不分善惡?”丁峻又問。


    “你以為石妙手是善人?”雪姑娘反問。


    丁峻搖頭:“我不想評判他和司琴,但孕婦肚子裏的嬰兒是無罪的。他誕生在這個世界上,沒有選擇,於人無害,難道也該死?”


    雪姑娘回答:“古格從不濫殺,必須死的人,必有取死之道。”


    丁峻再次搖頭:“雪姑娘,嬰兒是無罪的,你同意不同意這一點?”


    雪姑娘輕輕抬高了下巴,又輕輕搖頭:“不同意,因為有些嬰兒就是帶著罪惡降生的,或者說,他們的誕生,就是為了某種邪惡的目的,比如司琴肚子裏的孩子。”


    丁峻咬著唇,直到舌尖滲出絲絲血腥:“你們連那嬰兒也不放過?”


    雪姑娘微微喟歎:“你不懂,何必攪局?”


    丁峻再度苦笑:“我是在攪局嗎?其實我已經退後了很多步,隻想讓那嬰兒活下來。就算石妙手、司琴都死了,我還可以托人把嬰兒養大,讓他好好做人。”


    這是他唯一能做的,假若石妙手做過某些見不得光的事,該受死就受死,他絕不刻意袒護。


    “我沒權利答應你,隻能走一步看一步。這樣的答案,你滿意嗎?”雪姑娘問。


    丁峻想了想,慢慢地紮下馬步,拍拍右膝,用行動表示同意合作。


    雪姑娘踩著丁峻的膝蓋,頭部接近屋頂,靜靜地諦聽了一陣,然後落地,帶頭向右麵去。直行了三個房間後,他倆重複同樣的動作,這次改作直行。走走停停二十多次,兩人終於進入了一個巨大的空曠房間。


    長寬各有十米,頂部深深凹進,形成一個直徑十米的倒扣半球體。球體的灰色內壁上,裝著幾百盞銀色射燈,燈頭方向,全都指向房間中央的一個石砌平台。


    看到那平台的第一眼,丁峻就感覺那是一個“祭台”。


    平台是正方形的,長兩米,寬一米,近似於一張單人床的樣子。平台一頭,立著一塊高兩米、寬一米的石碑,正好給“單人床”當了床頭板。


    既然是石碑,上麵必有文字,但丁峻走近後,差不多百十個字符,他竟然一個都不認識。


    平台上平放著一個繈褓,裏麵的嬰兒頭頂頂著石碑,一動不動,好像已經睡著。


    “我們從銅管中聽到的嬰兒哭聲就是這裏傳過去的?”丁峻自言自語。


    嬰兒不會走路,隻能是被別人抱來放在這裏的。也就是說,有人必然潛伏左近。


    “不管怎麽說,把這個嬰兒抱出去,也算是救人一命。”他又說。


    雪姑娘吸了吸鼻子,繞著石台轉了一圈,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凝重。


    丁峻伸出手,要去抱那繈褓,突然被雪姑娘製止:“停,別動!”


    與此同時,丁峻聽到了刺耳之極的嘁嘁喳喳聲,那聲音竟然是從繈褓下傳來的。這種聲音,代表著無數硬殼毒蟲正在相互齧噬,勝利者嚼食戰敗者的屍骨,就會發出如此聲響。


    從聲音來源判斷,毒蟲就在石台內部。


    另一側的迷宮深處,傳來哢噠一聲,似乎有人正在將子彈上膛。


    “石妙手,出來吧,你輸了。”雪姑娘低叫了一聲。


    那邊沒人應聲,被驚醒的隻有繈褓中的嬰兒,又哇地一聲哭起來。


    “這是一個祭祀的儀式,輕易不要破壞它現有的形態,以免惹火燒身,成為祭祀者的詛咒對象。解鈴還須係鈴人,必須先找到石妙手才行。”雪姑娘說。


    兩人分別站在石台兩側,不敢有任何輕舉妄動。


    丁峻低下頭,突然發現掙紮中的嬰兒額頭正中留著一塊紅色的胎記,恰好處於眉心正中稍微偏上的地方。胎記豎向,是一個清晰無比的近似菱形,長三厘米,寬一厘米——“那胎記像一隻眼,你看像不像?”他壓低聲音叫著。


    雪姑娘也看到了,驀地倒吸了一口涼氣:“一隻眼?真的是藏邊三眼魔族縱目人……你別動,讓我來!”


    丁峻無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藏邊三眼魔族的傳說已經流傳了幾百年,但不是親眼所見的事,他絕對不會相信。現在,他隻能苦笑著提醒自己:“那應該是胎記,算不上第三隻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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