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峻默然聽著,對雪姑娘的第六感十分欽佩。


    第六感,其標準名稱是“超感官知覺”,這是一種某些人認為存在的能力,此能力能透過正常感官之外的管道接收訊息。普通人的“五感”包括眼(視覺)、耳(聽覺)、鼻(嗅覺)、舌(味覺)、肌膚(觸覺),除此之外的“第六感”就是指現今科學還不熟悉的訊息,與現代研究的“神通”有相似之處。


    “握住我的手。”雪姑娘說,隨即垂下右手。


    丁峻順從地握住那隻光滑微涼的手,頓時發覺自己的掌心早已經汗津津的。


    “閉眼,靜心,凝神,冥想……你的聽力無限延伸,跟隨管道直行、轉彎、起落,直達出口。你看到管道架設在堅硬的地底,有人很用心地設計了那迷宮,迷宮的牆體是反光的,也許是鏡子……沒錯,牆體是鏡子,無數鏡子彼此反射,鏡中有次鏡,次鏡中有三鏡……鏡鏡互反互映,最後發展為百鏡、千鏡、萬鏡、無窮鏡……辨識道路的難度被推高到極限。任何人進入那裏,都將目眩神迷,無法自抑……厲害,厲害,厲害!”


    雪姑娘連聲三歎,靜默下來。


    起初,丁峻隻感受到雪姑娘的玉手,但緊接著,跟隨雪姑娘的話,他的腦中逐步映出了那迷宮的樣子。迷宮的每一格都是規規矩矩的三米見方正方形,所有牆體都能反射光芒,似乎是鑲嵌著整麵的鏡子。雖然還未身臨其境,一想到那種一人化為千人的怪異迷宮,已經讓人頭暈目眩。


    “設置迷宮的人,心機之深,如狂風暴雨傾盆而至的大海,高不可測,深不見底。以石妙手一人之力,絕對做不到這些。那麽,是誰在藏邊劄達縣如此偏僻之處,處心積慮地創造了那個迷宮?目的何在?”


    丁峻腦中更加混亂,不得不對石海、石妙手、司琴以及孕婦肚子裏的嬰兒……甚至朱爺等人、“五毒教”何家重新進行審視,以確定自己所做的,究竟是雪中送炭還是助紂為虐。不過,所以接觸過的人之中,他唯一信任、從未質疑的就是方晴。


    這大約就是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從托林寺後小院裏的第一次見麵起,這種信任關係就注定了。


    雪姑娘輕輕一躍,飄然落地,手也從丁峻掌中抽離。


    “怎麽樣?”她問。


    丁峻心裏有太多疑問,但最後隻化作一聲苦笑:“沒什麽,一切等脫困出去就明白了。”


    “你的思想很強悍,即使在我的第六感控製下,還能分心去想別的,比老金他們強太多。石妙手要你來幫忙,選對人了。”雪姑娘說。


    現在,她望著丁峻的眼神已經變了,由冷傲淡漠漸趨柔和。由此可知,隻有真正的強者,才能贏得所有人的尊重,其中也包括敵人。


    丁峻解釋:“我其實不是故意插手貴派和石家的恩怨,是因為送石海的骨灰壇而來——”


    驟然間,兩人因“石海”二字,不約而同地後退半步,剛剛建立起來的一點點友好關係蕩然無存。


    石海的死,正是古格人下的手,所以才有“五馬分屍”慘狀。


    “沒錯。”兩人眼神交錯,雪姑娘讀懂了丁峻眼中所有的質詢,緩緩點頭。


    “為什麽?”丁峻感到自己的喉嚨哽住。當日如果自己沒有被石海委以“拍照交給石妙手”的重任,而是親自帶隊搜索山洞,早就伏屍山穀,陣亡於阿富汗了。


    一念之間,生死異途,他等於是在奇襲中僥幸生還。


    “說來話長。”雪姑娘回答。


    丁峻的嗓子眼被徹底堵住,半是感傷,半是悲涼。奇怪的是,麵對格殺石海的敵人,他心中本該有的憤怒,卻蕩然無存。


    “你是局外人,知道越多,危害越大,不如——”雪姑娘忽而幽幽長歎,“不知道最好,置身事外,自由來去,多好啊……不必承擔任何責任,每天晚上帶著甜夢入睡,每天清晨聞著花香醒來。這件事,到此為止吧。”


    丁峻無語,拿起手搖鑽,抵住之前衡量過的一個點,慢慢下鑽。他使用的鑽頭是三角洲部隊軍工廠特製,硬度極高,經過數百次戰鬥考驗,條件允許的話,甚至可以鑽透銀行金庫的隔離門。


    在緩慢的鑽進過程中,丁峻謹慎地將深度控製到兩厘米左右,上下誤差不超兩毫米,手搖鑽的鑽杆上自帶精確標尺,可以保證這一點。銅板發生變化之前,他目測過,其厚度約為邊緣兩厘米、中央四厘米。將所有鑽點深入度控製住,才不會引起外麵兩人的警覺。


    “我必須拿回玉牌。”雪姑娘在極度沉默後,忽然又低語,“那是我們的東西。任何一場戰爭,都有前因後果,不是無端而起。那種因果關係有的可以追溯五年、十年、一百年、五百年甚至更久,久到無法查證,無法分辨孰對孰錯。”


    丁峻默默地鑽孔,完成第一個鑽點,隻用了五分鍾。按這種進度計算,完成十六個鑽點,差不多需要兩個小時。


    他仰麵看著,移動腳步,找到第二鑽點,繼續工作。


    困境之中,沒有選擇,他隻能沉默前進,不敢有絲毫懈怠。


    在三角洲部隊的訓練課上,教官不止一次強調:“環境相同、工具相同、解決難題的思路相同,但是強者能夠突破困境生存下去,而弱者隻會半途而廢,死無葬身之地。所以,作為一名三角洲部隊的戰士,我首先要求你們永遠具有‘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勇氣。我的部隊,隻歡迎勇士,容不下懦夫。你們每一個人,都要向丁峻看齊,做當之無愧的單兵之王,成為第三個、第四個‘獵王’……”


    那些話,仿佛就響在耳邊,丁峻咬緊牙,控製手臂動作,不冒進,也不鬆垮。


    “控製、堅忍、自律、守拙”這就是他一向秉承的人生準則,關鍵時刻,容不得半點投機取巧,那樣隻會害人害己。


    在現代人的意識中,“請君入甕”代表了一種自作自受、殊為可笑的尷尬境界,但普通人很難想到,煉蠱師們已經翻爛古籍,推陳出新,將這種古老的煉氣之術重新拾起來,以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銅球,等於是一個密閉的大甕,沒有明智的脫困手段,兩人必定會葬身其中,成為煉蠱師的最終獵物。可惜,這次布局者低估了丁峻,因為他是“獵王”——獵手之王,而不是隨便什麽人就能捕殺的獵物。


    “我知道,你對很多事都無法理解。所有,我才勸你隻做局外人。”雪姑娘又說。


    “我不想卷進來,但身不由己。”丁峻回答。


    “你可以退出的——衝出銅球,立刻離開劄達縣,忘掉一切與古格有關的事。”雪姑娘回答。


    丁峻仰著頭,默默地笑了,等到額頭的兩顆碩大汗珠滑過眼角落在衣領上,他才再次開口:“那樣做,違背我做人的原則。”


    做任何事,他都務求善始善終,於人於己都有所交代,有所擔當。


    “如此,就麻煩了。”雪姑娘淡然說。


    自此之後,兩人沒再交談,丁峻專心鑽孔,很快就完成了六個鑽探點,耗時五十分鍾。


    就在他低頭擦汗時,銅球內壁再次變成了暗紅色,顯然是獨眼人、長槍客再次點火加熱所致。


    雪姑娘歎了口氣,走到丁峻背後,雙掌貼在他的後心上,釋放寒氣,幫他降溫。


    這種特殊的合作方式,是唯一的解決辦法,也是應對危機的上策,就算銅球外的人再多、再具智慧,也想不到被困者正在烈焰焚燒下苦苦支撐,而不是束手等死。


    “如果沒有她,這次真的死定了!”丁峻忍不住這樣想。


    造化弄人,讓他倆結下這樣奇特的緣分,彼此心中的古怪感受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皎如飛鏡臨丹闕,綠煙滅盡清輝發。但見宵從海上來,寧知曉向雲間沒?白兔搗藥秋複春,嫦娥孤棲與誰鄰?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裏……”雪姑娘忽然慢慢吟起詩來,她的鼻息與氣息都帶著雪蓮花的淡淡幽香,使得丁峻精神大漲,完全忽略了熱浪侵襲。


    那是唐朝詩人李白的《把酒問月》一篇,表達的是詩人酒後忽發奇想,借問明月昔年照見古人時的情景。


    雪姑娘說話時的聲音已經非常動聽,等到背誦押韻長詩時,真如“大珠小珠落玉盤”一般,好聽到令丁峻迷醉。由這首詩,他也想到了藏書閣青磚上的奇特標誌。


    “什麽是鏡幻深淵?”丁峻在鑽探第七個目標時,故作輕鬆地問。


    “那是一個地方。”雪姑娘回答。


    “一個什麽樣的地方?怎麽會有三個月亮?”丁峻追問。這些內容,都是他從小眼睛男人那裏聽來的。


    雪姑娘沉默了幾秒鍾,反問:“知道這些,有意義嗎?”


    丁峻不動聲色地回答:“對於從未聽說過的東西,我總是很好奇。”


    雪姑娘陷入長久的沉默,直到丁峻將手搖鑽指向第十個鑽探點,才開口:“世界上隻有一個月亮,從未有三個月亮。隻是,雪山深處的某個地方,月亮映在水中,水邊懸崖上有一塊巨大的陡壁,平整直立,光滑如鏡,被稱為靜影沉璧——水中之月映在石壁上,成為影子生成的影子。那個地方,就被稱為鏡幻深淵,一月雙影,又被看作三個月亮。”


    丁峻茅塞頓開,禁不住停下手裏的工作,轉身望著雪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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