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沿原路回去,出了藏經閣,方晴忍不住長歎:“真的盼望世界上有一個人,無所不知,能夠解答每一個人心中的困惑。”


    她低頭凝視自己的手指,表情疑惑而困苦:“丁先生,你根本想不到司琴的脈象有多古怪,正常女人……正常女人不可能有那種脈象,如果我不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二十一世紀中國人,隻怕會懷疑……她不是人,而是某個妖魔鬼怪脫離陰間束縛,跑到陽間來了。”


    那誦經的年輕僧人還在旁邊站著,不過並未誦經,而是微笑著沐浴在陽光中。他極黑、極瘦,五官也平凡得有如一塊不起眼的頑石,但那種微笑卻是發自內心的,坦然而真誠,沒有絲毫做作偽裝。


    丁峻的感覺跟方晴如出一轍,如果有長槍在手的話,他早就向著即將異動的司琴扣動扳機了。


    他心裏對石妙手稍有微詞,因為對方邀請了那麽多人趕來助拳,應該將所有情況和盤托出,不該有所隱瞞。


    “那樣的孕婦生出孩子來,會正常嗎?如果是嬰兒的孕育過程導致了孕婦的異變,嬰兒身上的妖氣,豈不比孕婦更甚?到底什麽樣的受孕過程,才導致了今日的詭異現象……”方晴連連自問,明知沒有答案,仍然忍不住低語出聲。


    “那非常可怕。”丁峻理解她的想法。


    如果平措傑布沒有用六字大明咒加梵音獅子吼鎮壓住司琴的狂態,真不知道司琴將會變成什麽樣。他希望司琴肚子裏的嬰兒沒事,因為那是石家唯一的根苗。


    “兩位,請聽我說。”那享受著陽光的僧人開口了。


    “大師請講。”方晴立刻回應。


    “我不是大師,隻是負責清掃藏經閣的最初級弟子。我每天站在這裏,迎接一批人進去,再看到他們出來。每一批人都會自問同樣的問題,就像二位一樣。我覺得,大家都是在自尋煩惱,因為時間會解決一切,就像東風融化冰雪、落葉化為春泥那樣。萬事萬物都在按著各自的軌跡運行,人類強行破解一切,逆天地規律而行,有什麽意義呢?那嬰兒會在兩周後誕生,一切不可知的問題都將迎刃而解,不是嗎?”僧人說。


    大道至簡,那道理丁峻也懂,隻是人在局中,不得不嘔心瀝血去輾轉思考。


    “謝謝大師指點。”方晴合掌道謝。


    那僧人轉過身,繼續閉目享受陽光,不再開口。


    由藏經閣出來,踏上轉經道幾分鍾後,方晴腳底一滑,一下子抓住了丁峻的手。


    “背後有人。”一瞬間,她在丁峻的掌心裏寫了四個字。


    “輕功極好,阮風。”丁峻壓低了聲音回答。


    方晴皺眉:“這個阮瘋子,真的是陰魂不散。到底托林寺有什麽寶貝,值得他蚊子叮血一樣不離不棄?”


    兩人正走到一段高牆遮去陽光的暗處,丁峻停步,低聲說:“我想跟他談談。”


    昨晚驚變之後,丁峻一直覺得,阮風應該是一係列怪異事件中的知情者。與其躲躲閃閃,不如正麵進攻。


    方晴有些猶豫:“可是,我們的麻煩已經夠大了,如果再招惹他,豈不是亂上加亂?我本來想,咱們一起去見石叔,弄清楚司琴的脈象問題。還有,請大家出謀劃策,一起找出打電話來的古格使者藏身之處。阮瘋子行事怪異,跟他談並非上策吧?”


    兩人隻交談了幾分鍾,還沒商定最終結果,人影一閃,有人從高牆頂上飄飄然落下,笑嘻嘻地站在五步之外,正是神偷阮風。


    “喂,小兄弟,找個地方談談怎麽樣?”阮風抱著胳膊,一張瘦臉笑得燦爛如花。


    丁峻點點頭,然後告訴方晴:“你回去,不要有任何行動,等我回去再說。從現在起,聽到的不要全信,知道的不要全說,明白嗎?”


    朱爺、何無求、何湘君、火神等人暫時不能完全信任,在丁峻的人生詞典裏,任何貪婪者都不可信,因為他們往往在關鍵時刻選擇攫取利益、放棄良知。


    方晴仍然猶疑不決,向滿臉壞笑的阮風望了一眼,低聲問:“要不要給你留下武器?”


    丁峻一笑:“謝謝,如果真想殺人,一磚一瓦都是利器。你比我更需要武器,保重。”雖然隻是暫時的分開,但他們心中已經有種心心相印的戀戀不舍。


    方晴離去後,阮風抱著胳膊晃過來,繞著丁峻轉了兩圈,眯縫著小眼睛問:“小兄弟,你到托林寺來,實在是個天大的錯誤。這裏的事,你根本不懂,也跟你不沾邊,何苦蹚渾水呢?”


    他的外套昨夜被丁峻抓掉,此刻換了一件土色的夾克衫,又肥又大,一看就知道是別處順手摸來的。


    “我是石海的戰友,石海是石妙手的兒子。我會在這裏等到石海的遺腹子降生,然後確保嬰兒平安無事。阮先生,咱們從前無冤無仇,以後也不希望結仇結怨,是不是?”丁峻問。


    阮風隨手在牆根石縫裏一抓,折了半截草棍銜在嘴裏,齜了齜牙:“對啊,我們根本沒有利益衝突嘛,何必互相找麻煩?不過——”他撓了撓頭,“我有個消息可以賣給你,要不要?”


    丁峻淡然回應:“好啊,沒問題。”


    阮風沒料到丁峻答應得這麽痛快,反而狐疑起來:“你答應了?”


    丁峻點點頭:“就衝神偷阮風這塊金字招牌,你開價,任何消息我都會買。”


    阮風呀地一聲向後跳,瘦臉上頓時布滿了苦笑:“你……你……怪不得老雷說你丁峻是個超爽快的真漢子?原來跟你做交易是這麽順利。我阮風出來混不是一天兩天了,從未見過像你這麽痛快的小兄弟!”


    不必多問,丁峻立刻明白阮風提到的“老雷”是誰了。


    “你仁義,我也不能故意擺你一道。算了,消息不要錢,白送,就當是給老雷麵子,送你一份見麵禮。”阮風咂著嘴說。


    老雷,指的就是香港黑道幫派霹靂堂的掌門人雷震東,一個黑白通吃、手眼通天的大人物。通常,跟他關係親密的,叫他雷爺、雷叔、老雷、雷哥;關係稍遠的,則他為“大亨”。香港有很多大亨,但像雷震東這樣長袖善舞、八方通殺的大亨隻有一個。


    雷震東是丁峻的叔輩,他由阿富汗退役返港時,第一個去拜會的就是雷震東,並得到了對方的悉心指點。


    “說吧。”丁峻言簡意賅,絕不偏離主題。


    想敘舊攀交情,以後有的是機會,現在最重要的,就是解開層層謎團,掌控事件發展的主動。


    “我聽說,你在找打電話給石妙手的人?那人藏在一個有滴水聲的山洞裏?別猜了,要買到你們這些人的談話內容很簡單——我知道有一個地方,符合你說的這個條件。”阮風很配合,一下子亮出底牌。


    “哪裏?”丁峻問。


    “從這裏向西十公裏出頭,略偏南一點點——”


    阮風沒說完,丁峻已經叫出答案:“古格王國遺址?”


    古格王國遺址是全國首批重點文物保護地之一,從山麓到山頂高300多米,到處都是建築群和窯洞,除去幾間寺廟,其餘房舍頂部坍塌殆盡,隻剩土牆。遺址的外圍建有城牆,四角設有碉樓。


    那裏是阿裏地區的著名旅遊區之一,大概方晴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才判斷敵人不會匿藏該處。事實上,那遺址建在一座小土山上,建築分上、中、下三層,依次為王宮、寺廟和民居,遍布小山四周的窯洞,都有可能出現叮咚水聲。


    “我有車,感興趣的話,我們這就去看看,怎麽樣?”阮風提出建議。


    丁峻隻考慮了十秒鍾,便幹幹脆脆地一口答應。


    十分鍾後,他們已經在阮風的越野吉普車裏,由阮風駕車,一路向西。


    “喂,你們這一大群人聚集在托林寺裏,替石妙手幹活,他許給你們什麽好處了?值得所有人為他拚命?”阮風大聲問。


    吉普車的車窗全都壞掉了,玻璃搖不上去,隻能任由寒風灌進來。


    車是幾個月前阮風從拉薩偷來的,一路向西開,越開越破,隻能將就。


    “沒好處,自願的。”丁峻回答。


    “別鬧了,你是自願的,五毒教的人可沒興趣給人白幹活。我猜呀,他們肯定是在計劃一個大陰謀。兄弟,千萬別跟五毒教的人走得太近,那些家夥根本沒有人性,說不上什麽時候就反咬一口,死不了也得讓你扒層皮。”阮風說。


    他們由托林寺出來後,沿曲折迂回的象泉河岸行駛,約在半小時後,古格遺址便出現在視野中。


    土林如同一條匍匐的巨龍,古格遺址所在的南北走向小山仿佛龍爪,依山而起的建築群與西藏中部地區的宗廟堡壘整體相似,下部為民居,中部是寺廟,上部是王宮。


    “阮先生——”丁峻若有所思。


    “叫我阮風就行,咱們直呼姓名就好了,用不著那些斯文俗套。”阮風說。


    丁峻一笑:“好,我叫你阮風,你叫我丁峻。我覺得,你好意帶我來這裏,是需要某種報答的。據說,神偷阮風從來不做賠本的買賣,因為這一行的老祖宗早就傳下了規矩,叫做‘賊不空手’,對吧?”


    阮風猛地一腳刹車踩下去,吉普車戛然停住。


    “我好意……我是好意……”阮風的小眼睛瞪起來。


    丁峻不回應,隻是靜靜地望著遠處原屬於輝煌古格王朝的斷壁殘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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