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腳步聲傳來,一個穿著棕色翻皮大衣的年輕男人跨過門檻,大步走到門口對麵的沙發前,先是甩身,把肩上的長條形皮箱拋在沙發上,然後一屁股坐下,抬起穿著翻皮長靴的雙腳,重重地擱在茶幾上。


    他的眼神異常空洞,根本無視丁峻和方晴的存在,而是無聲地向門口望著,嘴角叼著一根半尺長的草棍,一刻不停地咀嚼著,如同勞作完畢的老牛正在反芻一般。


    “就快到晚飯時間了,我去廚房看看。托林寺的素餐非常好吃,純天然穀物,沒有任何汙染。”方晴起身走出去。


    丁峻靜靜地坐著,調整呼吸,梳理思路。


    他知道,五毒教何家是中國大陸苗疆蠱術的代表,蠱術、東南亞降頭術、古波斯咒術再寄上危地馬拉黑巫術,被稱為“天下四大秘術”,是最神秘的殺人方式。當然,煉蠱師、降頭師、咒術師、黑巫師修煉秘術,其主要目的並非為了殺人,而是要通過這種途徑,進入“非人”狀態,達到人類無法理解的超級境界。


    “石海的死,好像就是——”這個念頭,突然再次浮上他的腦海。


    石海死的時候,屍體被整整齊齊地分成六部分,軀幹放在中間,頭、四肢被分別放在距離軀幹三十步的五個方位上。奇怪的是,屍體除了斷處的撕裂傷外,再沒有其它創口,仿佛他不是死於槍炮刀刃,而是死於一個巨人的大力撕扯之下,如一隻煮熟的鴨子般被分解開來。


    丁峻翻閱過美軍在阿富汗地區陣亡士兵的全部備忘錄,隻有石海的死亡方式如此奇怪,沒有第二個人有相同的遭遇。


    交給石妙手的照片上,詳細記錄了當時的情況。


    丁峻曾聯想到古書中的“五馬分屍、車裂”酷刑,與石海的死狀極其相似。


    “你是軍人?”對麵的年輕人突然問。


    丁峻點點頭。


    年輕人向前探身,直盯丁峻,嘴角的草棍也挪到嘴唇正中,挑起來,指向丁峻。


    要是別人麵對這種無禮舉動,早就拂袖而起了,但丁峻仍然安靜地坐著,心境平和,不慍不怒。


    “你……做過狙擊手?而且看樣子受過非常專業的訓練?哪個軍區?哪支部隊?”年輕人對丁峻有了興趣。


    丁峻回答:“我是香港來的,當兵是很久之前的事,我都記不清了。”


    年輕人大笑,粗壯黝黑的一字眉跳動著:“記不清?胡說八道,狙擊手是部隊裏最高級的兵種,千米之外奪人性命,戰場上最致命的獵殺者……這麽好玩的事,你會記不清?”


    丁峻歎了口氣,這種論調他經常聽說,往往操這種觀點的人,都是剛剛入門的狙擊手,興奮勁還沒過,時時刻刻渴望上戰場殺敵,或者在山裏獵殺動物,以滿足自己的嗜血心理要求。有靈性的狙擊手,往往在一年到三年之間通過這種躁動期,若是資質愚鈍的,當一輩子狙擊手也突破不了這種人格上的缺陷,始終都是上不了大場麵的庸才。


    “朋友,我這裏有把好槍,要不要開開眼?”年輕人說。


    丁峻搖頭,但這也阻止不了對方的熱情。


    年輕人回手拎過箱子,平放在茶幾上,打開箱蓋,半分鍾之內,就把箱子裏的零件組裝成了一支四尺長槍。如果再加上消音器,拉開折疊槍托,槍的總長會超過六尺,其穩定性、準度必將提高至極限。


    這支長槍不是各國部隊裏的製式裝備,而是以美式長槍為基礎的改裝版,縮短槍身,加固槍管,以利於攜帶,並提高了兩把米之內的精準度,更加適用於城市建築群之間的獵殺行動。


    “怎麽樣?”年輕人興致勃勃地問。


    丁峻想了想,仍舊搖頭:“我不是太懂,不敢妄加評論。”


    年輕人突然舉槍,平端著指向丁峻。


    丁峻不禁連歎三聲,因為年輕人的這種舉動,又犯了槍手的大忌。每一個進入特種兵部隊的人,都必須知道“神槍鬼刀”這條諺語,絕對不能拿著空槍或是刀具指向同伴。無數案例表明,槍或者刀有時候會被神鬼附體,明明是空膛空槍、帶鞘利刃,一轉眼間就能射出子彈或者斬下人頭。


    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丁峻不怪對方,但長此以往,年輕人肯定會栽大跟頭。


    “嘿嘿,開個玩笑,沒想到別人嘴裏傳說的三角洲部隊勇士,竟然這麽沒種!”年輕人索然無趣,自言自語地嘟囔。


    丁峻立刻明白,有人向對方透露了自己的身份,故意挑事,要對方來試探自己。


    “喂——放下槍!”方晴一步跨進來,跑得氣喘籲籲的。


    跟在她身後的,是兩個滿臉微笑的中年人,一男一女,身材都極瘦削,上身穿著普普通通的灰色羽絨服,下身是藍色牛仔褲、黑色皮靴。


    年輕人放下槍,從盒子裏拿出彈匣,退出子彈來檢查。


    “沒事,槍上沒裝彈匣。”丁峻好脾氣地笑著,沒有一絲一毫動怒。


    中年男人走進來,謙虛地向丁峻鞠躬,笑容堆滿了臉:“對不起對不起,我的小兄弟好開玩笑,但絕對沒有惡意的。他還年輕,又在山區長大,實在不懂得禮節,請您多多原諒,我是他哥哥,代他賠罪,對不起,對不起。”


    他向前伸出雙手,很自然的,丁峻也要伸出手與對方相握。


    驀地,丁峻看到方晴在兩個中年人背後不動聲色地搖了搖頭,於是,他立刻警覺,腳下未動,但上身後移,手抬到一半就轉向去摸自己的頭發,不動聲色地避開對方的手。


    “沒事,沒事,真的沒事。”他笑著回答。


    中年女人也笑著賠罪:“是我們的錯,小弟第一次離開山裏,被大人們、姐弟們慣壞了,沒有一點禮數。得罪之處,請千萬見諒。”


    丁峻後退了一步,指著沙發:“兩位請坐。”


    方晴鬆了口氣,立刻說:“丁先生,我是來請你去用餐的——這三位朋友剛到,需要休息一下,稍後再過去。”


    兩人走出來,轉向左側的餐廳。


    走到暗處,方晴停步,雙手捂住心口,心有餘悸地低叫:“幸好你看到了我的暗示,謝天謝地……他們是五毒教何家的人,朱爺他們瞧不起人,都在人家手上栽跟頭了。我真怕你跟他握手,一搭手,就壞事。朱爺吃了虧,就挑事,讓人家來試探你……”


    丁峻歎氣,他能想通大概來龍去脈,方晴說的,跟自己想得差不多。


    “怎麽不說話?你不會是懷疑我做了什麽吧?”方晴想多了,立刻發問。


    丁峻搖頭:“怎麽會?”


    他絕對不會懷疑方晴挑事,兩人雖然隻是初見,但他對她天生的好感與自然的信任。


    方晴湊近,盯著丁峻的眼睛幾秒鍾,然後後仰,長長地舒了口氣:“謝謝你相信我,要不,真要冤死我了!”


    這句話把丁峻逗笑了,但他沒再說什麽,隻是靜靜地等待著。


    “走,去吃飯。人到齊了,相信石叔很快就會召集大家說事。”方晴說。


    大約在晚上十點鍾,所有人聚集在那間放著長桌的屋子裏。明明有閑的凳子,何家那年輕人卻不坐,靠著門邊向外望,仿佛要跟在座的人明顯地劃清界限。


    與他對比,丁峻顯得越來越低調。因為他知道,“古格銀眼催命符”的出現,代表著一場不死不休的戰鬥,高調的人很容易就成為眾矢之的,而能夠在亂戰中僥幸生存下來的,往往是那些低調、謙虛、隱忍的人。換個角度說,三角洲部隊作為美國五角大樓麾下的精英,自創建以來,便以“高效作戰、最低傷亡”著稱,而做到這一點的基礎,就是“謙虛隱忍、低調成事”。


    石妙手站在燈下,表情苦澀而凝重。


    在座的還有一個白須禿頂的僧人,那是隱居托林寺的藏傳佛教高僧赤桑嘉措大師。而一直陪伴丁峻的方晴,就是赤桑嘉措的記名弟子,正在跟隨大師學習藏密修行之道。


    能夠集合這麽多天南海北的怪客,足以證明石妙手的能力之大。


    “各位都是我石某的好朋友,那我就不兜圈子,實話實說。”石妙手舉起了三張催命符,“我老了,根本不在乎自己能活幾天還是幾年,讓我舍不下的隻是我那個還在母親肚子裏的孫子。嬰兒幹幹淨淨地來到這個世界上,他是無罪的,所以我絕不允許別人傷害他。這一次,我拚了,沒有其他選擇。”


    對於這番話,在座的人都表示讚同。


    發出催命符的人無異於給嬰兒判死刑,已經是反人道、反人性的行徑,犯了眾怒。


    “謝謝各位好朋友給麵子過來,我之所以還能站在這裏說話,就是因為我孫子還沒出生,精通古波斯咒術的殺手一直都在暗處觀察,讓我逃不了也躲不開。我猜,在對方的行程表上,孩子降生時,就是我們的死期。”


    何無求,就是何家來的中年男人,此刻輕輕點頭,臉上帶著和善的微笑。


    “一切禍端的起源,都在十五年前,如果當時我沒有殺死那個古格來的催命使者,情況就不會變得這麽糟——”


    朱爺突然舉手,打斷石妙手:“老石,我知道那個故事一定冗長而曲折,現在時間有限還是直接說問題核心吧。你說過,那個什麽女使者的屍體還在,請帶我們去看。邊看邊談,節約時間。”


    何無求附和:“是啊是啊,能看到正主,有些枝節上的事解釋起來就清楚。在座諸位,是不是這個理?”


    其他人紛紛點頭,同意這一提議。的確,情況緊急,時間有限,行動越快,就越能搶占先機。


    石妙手點頭:“好,大家請移步跟我來。”


    他向後轉身,把牆上那幅畫著怒目金剛的唐卡挪開,露出一個黑黝黝的小門,握著手電筒,一步步走進去。


    朱爺第一個跟上去,其他人魚貫而入。


    門後有著盤旋曲折的冰冷階梯,一路向下,便進入了十幾米深處的一個寬大地窖。


    石妙手開了頂燈,照著地窖中央的那隻冰棺。棺材裏,仰麵躺著一個麵目栩栩如生的白衣女子。


    “這就是古格來的催命使者?”戈大娘問。


    “對。”石妙手回答。


    女子一身白衣,修長的黑發散落在白綢枕上,安詳地閉著眼,雙手十指交叉,壓在自己的小腹上。她的模樣,最多隻有二十出頭的樣子。可以想象,如果她還活著,將是一個非常吸引人的大美女。令人怵目驚心的是,她的胸口上插著一把要命的刀。刀刃上一定是淬煉了劇毒,所以女子中刀處的衣服都變成了焦黑的一片,黑漬約有兩個巴掌大小。


    戈大娘繞到冰棺的另一邊,俯身看著女子的腰間。那裏有一塊正方形的玉牌,玉質雪白溫潤,仿佛是用一團白雪雕成的。


    丁峻注意到,一瞬間,戈大娘的眼睛就被點亮了。


    “老石,是你殺了她?不對啊,我覺得這把刀有點像是——”朱爺向前湊了湊,隔著透明棺蓋,盯住那邊淬毒的短刀。


    “是我妻子殺了她。”石妙手歎了口氣說,“我妻子姓唐。”


    短刀的刀柄上鏨著一個小小的漢隸體“唐”字,那個姓氏,代表了四川蜀中的一個古老門派,江湖人都知道。


    朱爺點點頭:“那就對了——你是意思是說她已經躺在冰棺裏十五年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她的身體和容顏能完美地保存下來,一是因為冰棺的低溫冷凍作用,二是那塊玉牌也有某種奇妙的力量。戈大娘,你看呢?”


    戈大娘頭也不抬,冷冷地回答:“不知道,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見多識廣、賣弄不休嗎?”


    朱爺打了個哈哈,對戈大娘的冷漠並不在意。


    石妙手回答:“朱爺說得對,冰棺的力量還在其次,主要是因為那塊玉牌。”


    黎叔、秦大先生都向前去,各占了冰棺的兩頭,與早先就對玉牌虎視眈眈的朱爺、戈大娘形成了合圍之勢。他們眼中流露出來的貪婪是如此明顯,根本毫不遮掩。


    “古格秘密,女城部落、天國寶藏,還有那顆據說蘊含著古格王朝神力的‘聖嬰之心’寶石——老石,你真不該殺了她。活人嘴裏有消息,關於那四則傳說的確切消息每一條都價值連城。唉,你擺個死人在這裏有什麽用?”朱爺繼續說。


    以上,他說出的每一個詞匯,都像一顆重磅炸彈,在地窖中炸開,令現場的空氣越來越沉重壓抑,連德高望重的赤桑嘉措也猝然間臉色大變。


    石妙手開口之前,先連歎三聲:“朱爺,我是個平平凡凡的俗人,對那些高高在上、遠在天邊的江湖傳說並不奢望,隻想平平安安地過完一生。當時的情形,不殺她,我們全家都要死,能殺她已經是最大的僥幸結局。現在回想起來,十五年前那一血腥一幕,還曆曆在目,讓我心驚膽顫呢。”


    “嗬嗬,嗬嗬……”黎叔、秦大先生發出一陣訕笑,仿佛是為了化解地窖裏的沉悶氣氛。


    丁峻能夠感覺到,所有人對於那玉牌的興趣,遠遠大於“古格銀眼催命符”帶來的恐懼。財寶動人心,而眼前這批刀頭舔血的江湖人物個個都無利不起三分早,已經被玉牌勾起了覬覦之心。


    朱爺說的那四則傳說是西藏諸多傳說中的一部分,與西藏十大未解之謎一樣,解釋版本越來越多,但卻永遠都沒有最終答案。


    戈大娘抬起頭問:“老石,你繼續說吧,我們都聽著呢。”


    不知為什麽,丁峻覺得戈大娘的表情有些奇怪,眼神中遊動著一些奇怪的東西,仿佛正在全力考慮著別的問題,所以那句話說得特別心不在焉。


    “丁先生。”方晴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向後退。


    兩人退出人圈,方晴伸出手,在丁峻掌心快速地寫了幾個字:“戈,心懷鬼胎。”


    丁峻不動聲色地點頭。


    “每個人,都一樣。”方晴又寫,接著寫,“你呢?”


    丁峻輕輕歎氣,搖搖頭,一學著方晴的樣子,在對方手掌裏寫:“局外人。”


    方晴搖頭,接著寫:“這裏沒有局外人。”


    丁峻不想再答,因為他的初衷,隻是要幫石妙手解決麻煩,一起對付發出古格銀眼催命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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