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關文昏睡了很久,自己感覺至少有三天三夜那麽久,睡得渾身骨頭都痛了。


    “哞——”牛的叫聲驚醒了他。


    他抬起頭,一頭青色老牛一邊低頭啃草,一邊悠閑地緩緩踏步,牛尾輕甩,驅趕著嗡嗡飛舞的小蟲。


    老牛的右邊,有位老者席地而坐,手執樹枝,在麵前的黃土地上不停地書寫著。


    關文走過去,低頭閱讀,老者寫的是:“江海所以能為百穀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穀王。是以聖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後之。是以聖人處上而民不重,處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那是《道德經》中的一章,講述的是王者統治天下的學問。所有文字,都是由古老的篆體寫成,關文隻能識別一半,其餘部分都是推敲出來的。


    老者寫完,慢慢地把樹枝拗斷,左右一扔,站起身,跨上青牛,飄然而去。


    地上,“百穀王者”與“天下莫能與之爭”兩句觸動了關文的心思,使他的心情如頭頂白雲一般輕飄,胸懷開闊,一下子拋開了腦中反複糾纏的疑問。


    他站在這個完全陌生的世界裏,遠離夏日之宮,遠離鎮魔除魔,也遠離了自出生以來的所有煩惱。


    “‘天龍八部’處於‘非人’的世界、‘非人’的境界,然後以‘非人’的思維方式去思考問題,當然就不會有‘人’的煩惱。於是,八部天龍快樂無憂,能夠更直接地領悟佛門真理,在各自的領域中無限前進,擁有了‘非人’的力量、‘非人’的成就。如此一來,做‘非人’豈不是比做‘人’更好?”關文飄飄然旋轉,覺得自己正在脫離紅塵軀殼,上升到“非人”的境界。


    “如果死亡可以脫離‘人’的境界而進入‘非人’的境界,那我情願馬上就死,跨越這道界限,把一切‘人’的思想拋開。”他這樣想的時候,身子在半空中打橫,四肢張開,如同漂浮於死海之中,不呼吸,不掙紮,身子懶洋洋的,舒泰到了極點。


    “這樣的死法,豈不是世間最快樂的?如果死亡的滋味如此美好,那麽人類還會畏懼死亡嗎?”一念至此,他頓覺身心愉悅,猶如登臨了仙界一般。這種拋棄一切、回歸無知無識嬰兒時期的感受,真是無比奇妙。


    在上麵那個過程中,關文已經由“生”至“死”,完成了人類百年的循環過程。人類生臨這個世界,是毫無思想意識的,赤條條而來;人類離開這個世界時,亦是無意識赤條條而去。他由這世界裏取得的,最終也會無條件地還給世界,不帶走一絲一毫。


    關文腦子裏意識到那書寫道德經的老者是誰,但轉而又想:“知道不知道、是誰不是誰有什麽區別呢?我知他他不知我、我知他他知我、我不知他他知我、我不知他他不知我又有什麽區別?就這樣吧,一切塵歸塵土歸土,就這樣混然大同,與塵土俱滅吧。把我生前所知的一切,全都轉送別人,我去了——”


    不知不覺中,他已經有了世間最廣闊的胸懷,不在意一切又包容一切,不擁有一切而高於一切之上,正是自古以來史學家、文學家最尊崇的《道德經》中“不爭,天下莫能與之爭”的最高境界。


    地球上所有物種都是有私利私心的,連小貓小狗、花鳥魚蟲都不能例外,但一個人隻要領悟到了“不爭”的意境,就已經進入了“超凡脫俗”的行列。古往今來的曆史記載中,唯有三大遠古之神能做到這一點,即夜以繼日補天者女媧、嚐遍百草救人者神農氏、殫精竭智治水者大禹。


    “宇宙有三界,即欲界、**、無**。”依舊是唐絕的聲音,不知起於何處,飄向何方。


    “欲界有六重天,即四天王天、三十三天、夜摩天、兜率天、化樂天、他化自在天。生到這六層天的人,具有男女的情欲,所以叫做‘欲界’……”


    “**有十八天,即梵輔天、大梵天、梵眾天、無量光天、光音天、少光天、偏淨天、無量淨天、無想天、少淨天、廣果天、福生天、無雲天、無煩天、無熱天、善現天、善見天、色究竟天。生到這**十八層天的天人,隻有男性沒有女性。自然沒有男女情欲的存在。不過那些人的身體顏色和形狀仍然可以看得見……”


    “無**有四重天,即空無邊處天、識無邊處天、無所有處天、非想非非想處天。住到這最高的四層天上的人,已經沒有形色可見,完全是精神狀態,所以叫做‘無**’……天龍八部中的‘天眾’就是生活在各層天的眾生,天眾當然也包括天王,如帝釋天主、大梵天王等。一切事物無常,六道眾生處於輪回之中,壽命終了,難逃一死。天眾死前有五種征兆,即衣裳垢膩、頭上花萎、身體臭穢、腋下汗出、不樂本座,亦被稱為‘天人五衰’……”


    關文感覺到,死亡如同來自昆侖、奔向大海的江河,無法阻斷,無法擺布,隻能隨波逐流而下。即便是天龍八部的領頭者——天眾,都難逃一死,何況是人?


    “你來到這世界上,腦髓深處藏著一個最大的秘密,那是什麽?”唐絕在他耳邊低語著。


    關文依稀覺得,自己的頭蓋骨已經被什麽東西鑿穿,那應該是一把手術鑽或者鑷子。他感覺不到痛,但那東西帶著絲絲涼氣,已經深入他的腦髓。


    “我……不知……道……”他緩慢地回答。


    “你當然知道,因為那是你自己的秘密,就像河蚌的身體最深處孕育的隱秘之珠,隻有河蚌知道。”唐絕的聲音柔和如春風,帶著沁人心脾的暖意。


    “除魔……除……魔……”關文似乎想到了什麽。


    唐絕隨即反駁:“不不,不是除魔,你再想想?”


    “線索……貫穿曆史的線索,找到關鍵點……找到殺死魔女的關鍵點,在一本書上……在一本書上……”關文感覺到深入腦髓的針狀物動起來,不斷地左右刺探,仿佛饕餮之徒正在享用一份剁椒魚頭一般。


    “是什麽書?再想想那書的名字是什麽?”唐絕很有耐心,循循善誘。


    “那是一本記錄曠世大戰的書,書的名字……書的名字……啊——”關文覺得那針狀物突然刺痛了他腦中最敏感的位置,痛得嘶聲大叫。


    這一聲出口,他就瞬間清醒,發覺自己平躺在一張懸空的鐵絲網上,網的尺寸僅有一張單人床那麽大,在半空中緩慢地旋轉著。


    “噝噝,噝噝噝噝”,那種熟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毒蛇吐信聲又響起來。


    “寶鈴——傾城——小霍——”關文連叫了三個人的名字,那是他的殘存意識中最牽掛的東西。


    他知道,自己此刻仍然在夏日之宮中,仍然處於名為“卡勒”、實為“唐絕”的唐門凶徒控製之中。


    等他的意識完全清醒之後,才發現自己身處於一個名副其實的“蛇窟”之中。屋頂、死角、牆壁、地麵全都是蜿蜒蠕動的毒蛇,蛇頭三角形,蛇信赤紅色,蛇身五彩斑斕,顯而易見,其毒性猛烈之極。


    與眼下的困境相比,之前的環形蛇陣已經是小巫見大巫了。


    “唐絕,唐絕,你在哪裏?”他明白,眼前的一切都是唐絕造成的。唐絕不死,這個噩夢永遠都沒有盡頭。


    沒有人應聲,一陣單調詭異的竹笛聲幽幽響起,與印度人的驅蛇之笛一模一樣,嗚嗚咽咽,聲調難聽之極。


    笛聲響過之後,所有毒蛇停止行動,全都昂著頭,張開嘴,噴出一道道五彩煙霧來。霧氣在蛇窟中迅速彌散,帶著令人窒息的毒腥氣。


    關文的身體被十幾道鐵鏈緊縛在鐵網上,無法掙脫。最初他還能屏住呼吸避開毒霧,到幾分鍾後,他隻能被動地恢複呼吸,迷失在毒霧之中。


    “你真是一個很奇怪的人,能在我的‘天龍八部’秘術中始終保持記憶力。要知道,這種秘術之所以被稱為‘天龍八部八生八死’就是指一個人能在這裏全麵恢複此前經曆的八個輪回的記憶。也可以籠統理解為,一個人在百年生死中的‘死’並非真的灰飛煙滅而消失。什麽是真正的‘死’?必須是一個人經曆過‘八次輪回’之後的最後一死,才是徹底消失。我知道,這種說法你一定會明白的,因為我們都是具有最高等智慧的人,對不對?”唐絕的聲音又飄過來。


    “我死了……死在你的蛇窟裏,這一世就完全死了,是嗎?”關文有氣無力地問。


    “沒錯。”唐絕回答得很幹脆。


    “那你何不直接讓我死,還要搞得……如此……複雜?”關文喘不動氣。


    這一次,他感覺自己正在經曆一場開胸手術,整個胸腔被完全打開,五髒六腑、血管肌肉全都暴露在充滿毒霧的空氣中。


    “我要找到那秘密——那個肯定藏在你身上但連你也不知道的秘密……”唐絕陰森森地笑著。


    “那是什麽?那是什麽?”在生不如死的狀況下,關文滿腔悲憤,無法自拔。


    “對呀,那是什麽呢?”唐絕之外,又出現了第二個人的聲音,“曾經有那麽一次,我仔細地、一刀一刀地解剖你的身體,隻差沒有把你攪成肉餡、磨成骨粉了……”


    那聲音貼在關文的耳邊,鼻子裏“咻咻”地呼氣,如一頭擇人而噬的恐怖巨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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