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該不該這樣做……我不知道該不該……”那是顧傾城的聲音。


    關文身子一輕,從幻覺中跌落,猛地發現顧傾城已經貼近油缸,正顫抖著伸手,要像才旦達傑、桑徹上師那樣,以手臂為柴,讓那火焰繼續燃燒下去。


    “不要!傾城,你幹什麽?”關文飛身過去,拖住顧傾城的手臂,一把將她拽開。


    顧傾城的臉已經被火焰烤得發燙,眼神迷離,失魂落魄一樣。


    “別幹傻事!”關文貼著她的耳朵大叫。


    顧傾城肩膀一顫,陡地抬起頭,雙掌捂著自己的太陽穴,顫聲問:“我剛剛怎麽了?我剛剛怎麽了?我做了什麽?”


    此刻的她,不再是叱吒江湖的賞金獵人,而是迷途的羔羊,需要牧羊人的擁抱與嗬護。


    “傾城——”關文輕喚著她的名字,伸開雙臂,把她摟在懷裏。


    “我意識到不能讓那火焰熄滅,那是藏地最後的火種和希望,腦子一熱,就走過去,奮不顧身地投身於火海。關文,你從那火焰中獲得了什麽?是不是已經領悟了兩位大師的臨終教誨?”顧傾城緊貼著關文,雙臂自然而然地摟住他的腰,渾然忘卻了羞澀,仿佛兩人已經是心心相印的戀人。


    “我看到了——”關文頭腦中的幻影走馬燈一般旋轉,但一時間無法梳理清楚。


    他看到的幻影自然是藏王鬆讚幹布、大唐文成公主、尼泊爾尺尊公主三人,當他們分析失利原因時,文成公主反複提到了“錯誤”,也即是說“鎮魔”是個錯誤,相當於在沒有完全查清敵情的狀況下冒死一擊,終於導致,除魔之役變為鎮魔之役,沒有達到預期的目標,反而在藏地出現了人與魔“雙活”的敗局。


    “我看到魔女的樣子,但眼中所見,不是真正的她,她必定有別的變身。要除魔,必須弄清那些隱藏在黑色後麵的東西……就像我們去過的斷頭崖黑洞,那隻不過是個入口,真正的巨大危機隱藏在黑洞下麵。”關文的太陽穴隱隱約約地刺痛起來,那是腦力使用過度的必然結果。


    他情不自禁地舉起雙臂,雙掌覆壓在太陽穴上,用力揉搓了十幾下,等到刺痛感稍稍減輕,才接著說:“我們要做的還有很多很多,或許終此一生都無法抵達光明終點。”


    不知不覺中,他也沾染了一王兩公主的悲哀感,語氣低沉,滿臉苦笑。


    “我好像也看到了一個從未見過的世界,有那麽一刻,我眼中的世界充滿了聖潔的光芒,仿佛有人召喚我一直向前去,徹徹底底地奉獻自己,成為那光芒的一部分。可是,那光芒究竟是什麽呢?我似懂非懂,直到你喚醒我。”顧傾城說。


    那燃燒的油缸仿佛一隻帶有魔力的匣子,使他們迷惑困頓而不能自拔。尤其是關文,他感受到的一切都像是隔著一層窗紙、一層毛玻璃一樣模糊,恨不能手起一刀,劃開那層窗紙,劈碎那層毛玻璃,讓事件的真相一下子全然呈現。


    桑徹大師跟才旦達傑搖搖晃晃地起身,雖然都在重度燒傷下奄奄一息,可對視一眼後竟然同時哈哈大笑。


    “走吧。”桑徹大師說。


    “走了!”才旦達傑答應著。


    “大師,我還有很多問題請教,一王兩公主究竟做了什麽?錯過了什麽?他們後來的結局又是什麽樣的……”關文叫著,想要留住兩人。


    桑徹大師腳尖一挑,勾住那本羊皮書,然後屈膝一踢,羊皮書落進油缸裏,化為灰燼。


    “過去的事都是塵煙,我能說的、怎能做的都說了做了。現在,我什麽都忘記了,你是誰、我是誰、他是誰……一切都忘記了。走吧,走吧,到一個沒有人煙的地方去,做回我們自己……”桑徹大師笑嘻嘻地說。


    “沒錯,做回自己,像一塊瑪尼石、一條經幡、一隻犛牛尾巴那樣活著,自然地生,自然地死。沒有心靈負擔的感覺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才旦達傑大笑。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房門,突然縱聲高歌。


    他們的歌聲不是藏語,也不是漢語,甚至不屬於任何民族語言的音節和音調,隻是隨著自己的喜好全力發聲,抒發胸臆。


    忽然間,紮什倫布寺後院的鳥兒們齊聲歡唱,嘰嘰喳喳聲響成一片。再後來,所有鳥兒從樹梢上、屋簷上飛下來,環繞簇擁著桑徹大師與才旦達傑,與他們一起出了小門,飄飄然而去。


    關文沒有攔阻他們,因為他知道,兩人的這種結局亦是藏傳佛教中一種奇特的頓悟,如同樹大師、天鷲大師的虹化一般,都是心靈與身體的最高升華。


    油缸裏的火熄滅了,屋中隻剩嫋嫋青煙。


    “下一步該怎麽辦?”顧傾城問。


    “尋找進入黑洞的路徑。”關文回答。


    在說唱藝人的絕唱中,他獲得了太多啟迪,但這些都是虛無縹緲的道理,如果不能打開黑洞,一切都不能發揮作用。


    當然,他也有些忐忑,誠如黑甲將軍鬆讚幹布所說,所有的戰鬥力已經在鎮魔一役中損失殆盡,就算進入黑洞,又拿什麽跟羅刹魔女決一死戰?


    兩人出了屋子,發現巴桑仍然在門邊恭恭敬敬地站著,保持著雙手合十的誦經姿勢。


    “他們頓悟了。”他說,眼神之中,全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豔羨之色。


    那時,兩人的背影已經消失,歌聲、鳥叫聲也應和著漸行漸遠。


    “結束了,我們走吧。”關文說。


    巴桑搖搖頭,以一種極其迷茫的眼光望著關文:“不,沒有結束,我已經看到了過去那場翻天覆地的鎮魔大戰。閉關反思之後,我會把說唱藝人的那些神授之言永遠地傳承下去,直到迎來藏地的真正和平。”


    “謝謝你,關文。”稍停,巴桑又開口,並懇切而恭敬地向關文深鞠了一躬。


    “謝我什麽?”關文苦笑。


    “你像一道光,照亮了我心上的種子。二十年不能領悟的東西,就在剛剛你邁出門口的一刹那,讓我豁然醒悟。我懂了,真正的修行是不刻意、不隨意、不拋棄、不放棄,無論個人的力量是偉大或渺小,都要勇敢麵對生命裏接踵而來的危難。當這世界需要時,毫不猶豫地奉獻自身,不求光照山河,但求全力一燃。如果什麽時候再用到我,一封信、一句話,我立刻趕到。”巴桑再鞠一躬,轉身離去。


    就在跨出紮什倫布寺的刹那間,關文一下子明白了,年輕的巴桑也已經頓悟,從個人生死榮辱的小圈子裏跳出來,加入到“除魔、衛道”的洪流中去。同時,他也想通了另外一個道理,文成公主展示的棋局中,“三、三”位白子並非特指某個朝代的某個人,而是指所有拋棄小我、奔向大我的修行者。正是無數小人物的奉獻,才能構成一股正義的除魔力量。


    換句話說,除魔,不是倚靠某一個人就能完成的,而是四海一心團結奮戰的結果。


    紮什倫布寺內外,寺僧閉目誦經,遊客四處拍照,這個日子平淡得如同流水線上的零件,一成不變,日複一日。


    兩人還沒有到達家庭旅館,顧傾城的電話就響了。


    “小霍,你到了?”她對著話筒叫,神情如釋重負一般,“你能來,我就放心了。”


    關文不清楚來電話的是誰,但看了顧傾城欣喜的表情,心裏忽然掠過一陣莫名的酸酸感覺。


    通話結束,顧傾城說:“高翔帶著寶鈴去了斷頭崖,我的朋友小霍剛剛趕到,已經追去保護他們。”


    兩人馬上截停了一輛旅行者的越野車,給對方二百元車費,趕往斷頭崖。


    “小霍是——”關文問。


    “他是我的好朋友、好兄弟,尼泊爾人,曾經是東南亞一帶很有名的殺手,後來退出江湖,隱居尼泊爾加德滿都,開了一家小酒莊。這次,我發現青龍會的力量越來越強大,便提前打電話給他。沒想到,他這麽快就趕來了。”提到小霍,顧傾城臉上便綻開了愉悅的笑容。


    隻用了半小時,車子便到達了斷頭崖。


    兩人下車,那越野車便掉頭離去了,因為這地方光禿禿的,毫無旅遊價值。


    前麵停著高翔的越野車,旁邊停著另外一輛墨綠色的三菱獵豹越野車,一個中等身材的瘦削年輕人倚在車頭上,手中握著衛星電話,向這邊揮手致意。


    “那就是小霍。”顧傾城說。


    崖邊,高翔與寶鈴並排肅立著,麵向空茫的山穀,如老僧入定一般。


    兩人走近車子,那穿著皮夾克、牛仔褲、大頭靴的年輕人笑著迎上來,向顧傾城低頭鞠躬:“顧姐,別來無恙?”


    他的身材雖瘦,但舉手投足間充滿力量,仿佛一頭覓食的獵豹,潛行隱忍,讓人不敢小覷。


    “小霍,再度看到你真是太好了……”顧傾城握著年輕人的手,兩人互相打量,老友重逢的喜悅洋溢在彼此臉上。


    關文走到崖邊,無聲地握住了寶鈴的手。那隻手冷冰冰的,仿佛她整個人都已經被凜冽的山風吹透了。


    寶鈴轉過頭,眼眶有些發青,很明顯昨晚沒有睡好。


    “為什麽到這裏來?”關文問。


    “我昨晚又夢到一些事——我們被擋在黑色的門外麵,茫然不知如何進入。門裏麵,是無邊無際的吞噬一切的黑暗。隻要打開那扇門,那可怕的黑暗就要湧出來,連這世界一起吞下。門裏麵,仿佛就是一個宇宙黑洞,無止境、無始終、無大小,先是吞噬自身,然後再吞噬周圍的一切,倍數級成長,直至無窮大。”寶鈴的手輕輕顫抖起來。


    “不要怕。”關文輕聲說。


    去掉噩夢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誠如醫家所言,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寶鈴被噩夢纏身的日子已經太久了,想在一朝一夕之間改變那種狀況,幾乎是不可能的。唯有耐心應付,才能成功渡劫。


    “如果那真的是宇宙黑洞,開啟那裏,就是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能打開它的人不一定有能力關閉,所以我才感到無法形容的恐懼。”寶鈴說。


    關文不知如何安慰她,對於一個曾經整日與噩夢為伍的人來說,再多話都寬不了她的心。況且,他從才旦達傑、桑徹大師那裏得到的信息,也是陷入了“山重水複疑無路”的困境,兩手空空,怎樣對敵羅刹魔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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