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西南方向,半空中忽然炸開了一道禮花,青藍色的火星拖曳著閃爍的光尾四散飄飛。


    關文吃了一驚,稍加思索,立刻奔出了院子,向禮花升起的地方衝去。


    他有種預感,禮花是不祥之兆。


    過了幾條水溝、幾道上坎,再奔過一大塊廢棄的荒地,迎麵有人踉踉蹌蹌地跑過來。


    “快走……危險……”那是顧傾城的聲音,嘶啞而吃力,似乎已經受了重傷。


    關文沒有絲毫的猶豫,一手扶住顧傾城,一手掏出電話,迅速撥電話報警,這是最簡單、最直接的解決方法。


    顧傾城的身子很沉重,右腿一瘸一拐的,已經支撐不住。


    關文俯身,一拉顧傾城的雙臂,把她背起來,向來路飛奔。


    “你走吧,兩個人逃不掉的!”顧傾城在關文耳邊大叫。


    幾十步以外,雜遝的腳步聲迅速逼近,敵人來勢洶洶,速度相當快。


    “我不能丟下你——”關文毫不畏懼,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隻想救顧傾城。他這麽做,並非是要報答顧傾城在核桃神樹的救命之恩,而是一種純粹的正義感。最終目的,不在於能不能救人,而在於自己關鍵時刻有沒有挺身而出。


    “傻瓜,你會被連累死——”顧傾城怒吼。


    在越過一條水溝的時候,關文腳下一絆,向前撲倒。為了不傷到顧傾城,他不敢借力翻滾,而是硬生生地向前摔下去,前胸結結實實地撞在地麵上,痛得悶哼一聲。


    後麵的人刹那間趕到,從四麵將兩人圍住。追兵共有四人,全都穿著緊身的黑衣,用黑色布巾遮麵,隻露出猙獰而邪惡的眼睛。


    “救兵來了?一起死吧。”其中一人用一把裝著消音器的手槍對準了關文。


    “這事跟他沒關係,不要傷及無辜……”顧傾城咬著牙,氣喘籲籲地說。


    “隻要是跟青龍會作對的,都得死,沒有例外。真沒想到,你的救兵一個比一個無能,真是好笑。我先殺了這家夥,至於你嘛,長夜漫漫,我們還可以做點別的,是吧兄弟們?”握槍的人淫邪地嘿嘿冷笑起來。


    “別廢話,幹掉他們,金蟬子已經下了命令,誰要是節外生枝,格殺勿論。離開西藏以後,到處都能找到漂亮姑娘,千萬別打這個天下第一女賞金獵人的主意。她可不是好惹的,死在她手上的高手不計其數。好了好了,動手吧,先殺她,再幹掉這家夥!”另外一人也拔出槍,指向顧傾城。


    就在他扣動扳機的刹那,關文縱身一撲,壓在顧傾城身上,替她擋住了那顆子彈。


    “喂,這家夥一定是瘋了,早死晚死都是死,搶什麽搶?”其餘兩人大笑,貓戲老鼠一樣,繞著顧傾城與關文調笑打轉。


    “我……還你的救命之情……否則死了也不甘心……可惜我隻能擋一槍,沒法幫寶鈴再還你一次了……”那顆子彈射穿了關文的左肩窩,不足以瞬間致命,但劇痛仍然使他幾乎昏迷過去。


    “好,一顆子彈,兩份情都還過了。”顧傾城回答,“來生來世再見。”


    “來生見……來生見……”關文在生命的彌留之際,想到了仍在家庭旅館裏沉睡的寶鈴。他隻希望,自己死了,會有另外一個深情款款的男人來愛寶鈴,伴她走過漫長的人生,夜夜守護她,不再讓她被噩夢糾纏。


    冰冷的槍口抵住關文的頭,他甚至能感覺到,槍膛裏的子彈充滿了躍躍欲試的殺人衝動。


    突然之間,一道淩厲的電光從暗處射出,倏地閃過,接著消失得無影無蹤,比夏夜裏的霹靂更亮,但閃現的時間卻更短暫。關文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以為,這就是生命的終點,下一輪回即將開始,一切再沒有任何轉機了。


    關文醒了,他聞到了龍藏香的獨特味道,有人正坐在他的對麵,低聲誦經。他想到了敵人的槍和那道電光,明明是必死之局,他甚至以為自己已經死了,現在的這些嗅覺、聽覺,不過是六道輪回裏的幻象。


    他睜開眼,映入眼簾的,竟然是一座巨大的壇城,無邊際,無色彩,全都是由灰白線條勾勒而成。一瞬間,他仿佛已經進入那灰白的世界裏,身子輕盈躍動,如同在雲端裏飄著一般。那世界中,有山川流水,有樓閣亭台,也有行人市集、樹木花草,隻是那些全都僵直靜默,沒有一絲生氣,與真實世界截然不同。


    “我死了嗎?這就是六道輪回之內的陰間嗎?”一瞬間,關文的心猛地懸到了嗓子眼,因為他在真實世界中還有許多牽掛,“寶鈴呢?就這樣陰陽永隔了?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他吃力地揮手,要將這黑白世界撥開,回到原來的世界中去。


    壇城倏地遠去,竟然隻是描繪於屋頂正中的一幅畫。他進入的,隻是畫中世界。意識迷亂之際,物我兩忘,人在畫中不能自拔。等到意識清醒,畫仍是畫,他仍是他。


    他向右轉臉,看到的是久違不見的才旦達傑,也就是駐守在樹大師院落裏的那個神秘僧人。


    才旦達傑盤膝坐在對麵的木床上,佝僂著背,雙手緩慢而機械地數著手中的黑檀木念珠,半眯著眼,嘴唇不停地噏動著。他背誦的經文語言晦澀,聲音含混,關文一句都聽不明白。


    他的背後,有著一扇巨大的木窗,陽光從窗格裏散漫進來,在地上投射出斑斑暗影。


    “大師,我怎麽會在這裏?”關文支起身子問。瞬間,他感到左肩鑽心地痛,半邊身子仿佛要從中撕裂一般。


    才旦達傑停止誦經,皺著眉反問:“為什麽不能在這裏?不在這裏,又會在哪裏?”


    “是你救了我?”關文又問。


    才旦達傑點點頭,走過來摸摸關文的額頭,表情異常嚴肅:“你還沒過危險期,燒得厲害,好好躺著,別說太多話。”


    關文記起了昏迷前的事,脫口問:“顧傾城呢?她沒事吧?”


    顧傾城到西藏來,是為了追殺青龍會的人,一旦落入對方手中,後果可想而知。關文知道自己當時雖然擋下了一顆子彈,但卻改變不了最後的結局。


    才旦達傑微笑:“她當然沒事,子彈射的是你,又不是她。下次如果你想做傻事,一定要想清楚,是尼色日山的大寶藏重要呢,還是那個女子的命重要。”


    關文輕輕點頭:“謝謝大師援手。”


    這是他最希望看到的結局,自己能給顧傾城幫忙,還掉地窖一戰中欠對方的情。當然,撲上去擋子彈的刹那間,他並非隻為報恩,而是一種“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大無畏、大無私精神。


    這裏,正是才旦達傑第一次向他講述骷髏唐卡的地方,也就是紮什倫布寺內樹大師的院落。他向四周望,牆上地下、角角落落裏到處都留著前輩高手的唐卡畫作,每一幅都是嘔心瀝血之作,畫中境界之玄密高遠,完全超出了人類的想象力,令他意亂神迷。


    他再平躺向上,第二次看那幅占據了全部屋頂的黑白壇城,越發覺得,從前那些隱居此地的前輩們,已經將唐卡的繪製技藝發揮到巔峰絕頂,後代人絕對無法超越。跟他們的作品相比,後代畫家的作品幼稚如小兒塗鴉一般,毫無意境可言。


    “睡吧,你需要休息,以後的事還多著呢……”才旦達傑的手掌從關文臉前慢慢拂過,五指一曲一伸,念了兩句咒語,關文便又一次困倦地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這一次,關文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在夢裏,他回到了久別的濟南,就在曲水亭街的劉氏泉水巷內,看著師父一筆一筆在灰牆上畫一幅古老的西藏壇城。


    “筆觸即佛手,壇城即宇宙。心頭有乾坤,分斷陰陽人。你看懂了嗎?看著它,看著我筆下的另外一個世界。”師父留給他的最深印象,就是癡迷地一筆一畫描繪壇城的背影。他並不知道,反複畫那樣的壇城有什麽意義,但既然師父吩咐了,他就對著牆上的壇城反複臨摹、揣摩。


    濟南又名“泉城”,城內有號稱“天下第一泉”的趵突泉,全城有泉,終年不涸,走到哪裏都能聽到水聲潺潺。關文所住的曲水亭街上,幾乎家家有泉,戶戶淌水,已經成了江北第一旅遊名城。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關文自覺並非智者,但他愛煞了滿城的流水,因為水能給他帶來源源不斷的靈感。他的畫,因為有了泉水的滋養而越來越有神韻。


    “到紮什倫布寺去,那裏才是真正能……施展才華的地方,天下有無數畫家,可他們誰都不能真正了解紮什倫布寺……你去,贖我的罪,把我沒來得及做完的事,全部做個了斷……永遠都記住,我們活著,並不是簡單地無目的地活著,我們要為西藏淨土做貢獻,把自己的生命和力量全都……奉獻給雪域高原。聽我的話,去那裏,讓藏地的山山水水喚醒你體內的力量……”這是師父彌留之際的最終遺言。


    “師父,我一定去。”關文在師父病榻前跪倒。


    “下麵的話,是留給寶麗珠的,如果你……以後見到她,就完完整整、一個字都不差地告訴她——‘麗珠,我一點都不後悔做過的事,哪怕為此遭天譴,之後被驅逐,無法立足。從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做了決定,無論付出多大代價,我都要跟你在一起,同生共死,攜手同行。你離開西藏,我的天就塌了。所以,我才不惜違反寺規,千裏迢迢地去香港找你。我一直以為,我愛你是自己的事,為你做再多,都是心甘情願。你愛不愛我,是你自己的事,我永遠都不會怨你。我死之前,對心發誓,六道輪回之內,一點靈性不滅,來生還要再找你,不死不休,直至此身此心灰飛煙滅’……”


    師父叫著“寶麗珠”的名字離世,雙臂張開,十指戟張,死不瞑目。


    關文記住了那段話,卻不知到何處去找這個叫“寶麗珠”的女子。師父一死,他就結束了濟南的一切,毅然進藏。


    在夢中,他再次記起了灰牆上的複雜壇城。師父教給他這些,意義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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