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6年12月14日,啟程日。


    曆時二十三天的南極之旅結束了。隨著最後一聲轟鳴,海上列車噴吐出濃烈的源金屬工業煙塵,斑斕的煙呼嘯著湧入四周空間。上中下三層車廂的大門在鉸鏈與齒輪的碰撞聲中相繼關閉,然後就是一聲尖嘯。


    啟動了。


    南極這片大陸上不管還有著什麽,也許還有沒能探索完畢的秘密,也許還有沒能及時登車的乘客和工作人員,但這些都與現在的列車無關了。列車在自己既定的軌道上行駛,依據既定的安排活動,從來不會因為誰而多駐留片刻。


    接下來就是大清點。三層車廂都在開始清點。物資、人員、事件成效等等。


    一部分的工作需要糾正組來完成,審核校對等等。


    所以,剛回來的第四組立馬又開始工作了。按理來說第四組失去了兩名組員,這種情況下,需要暫停工作接受調查,弄清楚了原因才能繼續職務工作。但阿格尼斯顯然是知道第四組發生過什麽的,所以,並沒有讓約束區對第四組進行整頓。


    這對於第四組的組員而言,是一劑穩定針。起碼說明了,他們不會因為損失了組員而被懲罰。


    與此同時,貴賓區的議會也正在籌備當中。這幾天裏,呂仙儀身為第七席貴賓,又在南極跟其他貴賓產生過不少的摩擦,所以無法置身事外,也積極忙碌地進行著相關事務。


    對於喬巡而言,他現在最關心的依舊是森田貴太的事情。


    工作之餘,他並沒有放棄對森田貴太的尋找和相關情況的了解。雖然始終沒能確定森田貴太到底在哪,以及第一席擄走他的原因,但也不至於一無所獲。他通過對環境信息的比對,以及從阿格尼斯那裏了解的各種神跡知識,猜測森田貴太預知者的身份,可能對於永生者而言是有著另外的幫助的。


    預知者對事物變化之間的聯係非常敏感,而永生者要與全人類做一場有關文明進程的交易,那無疑需要相當程度的“預知者能力”。


    畢竟事關全球全人類,龐大的事物聯係網絡,並非那麽容易能夠理清的。何況,現在的永生者並沒有完成真正的複蘇,嚴格上來說,並不是真正的神明。


    12月16日晚,


    喬巡收到了阿格尼斯的一封信,紙張很多,內容很足,


    “親愛的朋友,不知你今天還算愉快嗎?就要開始了,最後的時刻就要來臨了。你是否感到疑惑,我明明讓你提前回到了列車,這幾天卻幾乎並沒有讓你真的做什麽事情。除了感受一下食夢貘之種的能力。當然,並非我愚弄了你,而是海上列車的權力等級需要一個適應的時間。永生者正在食夢貘之種的助力下,編織一場偉大的夢。這場夢裏,所有人都將同時望見永生者的光輝,曾經的光輝。這會是一場天啟一般的神明儀式,對於普通的大眾而言,幾乎無法抗拒。


    “我有過一段時間,在思考,為什麽要去阻止永生者呢?何不如像安漾女士,或者諸如黑色革命之流那樣,對這般事不管不顧,也不關心除自己以及與自己相關的事物外的其他一切。那樣,該活得多麽輕鬆自在啊。拋開所謂的秩序與利益,永生者複蘇其實對我們並沒有什麽影響,他影響的隻是地球諸多以悠久曆史和眾多事件而共同堆砌起來的精神文明與信仰。文明崩塌,信仰潰散,這是可以預見的。


    “但這,跟我們有什麽關係呢?懷著自私一點的想法,為什麽要關心他人的死活,為什麽要拚上自己的代價,去爭取那感受不到的精神呢?但當這樣的事情真的要發生了,似乎,一切又變得不那麽……不近人情了。過去的幾百年裏,我遊走在全世界每一個角落,感受過不同種族、國家、宗教的文化和信仰,七大洲、四大洋,我在一個又一個國家旅行過,見識了不少的傳統,我能感受到那些蘊含在傳統事物當中源自文化傳承的獨特芬芳。


    “我曾感受過忠誠的騎士精神,曾感受過不折不撓的勇士精神,曾感受過浪漫自由的江湖情仇,曾感受過堅韌的武士文化……我看著世界在蒸汽機的轟鳴聲下,大跨著步伐走進現代文明,看著一根根光纜將信息數字時代送來,科技的蓬勃,文明的進步,政教的不斷演變……親眼見證了,親身感受了,我始終緬懷那些改變的夜晚。


    “這樣繁盛而龐大的文明體係,我很喜歡。我的朋友,過去的幾百年裏,我隻身一人,常常躲在那些黑暗潮濕的角落裏,遠遠望著璀璨的燈火。那些燈火並沒有一盞是屬於我的,我始終像一個世界的邊緣人。也許,幾百年的碌碌無為終於讓我的心顫抖和疼痛了,也許,我想在最後之際,做一些不同於以往那樣枯燥的事情。


    “我無法徹底理清我做這件事的動機是什麽,為了列車?為了地球繁盛的文明?我不願意說自己是個高尚的人,因為曾經我麵對許多災難,許多人的痛苦,也隻是袖手旁觀。大概,是為了我自己吧。一種尚且活著的救贖。


    “這就是我的想法。


    “呼——終於可以對人吐露心聲了,以前並沒有人願意聽我這些絮絮叨叨的話,他們都覺得我是個不好說話的迂腐的人。


    “今次,為你寫信,是不想再對你有任何隱瞞。也許當初我說希望能與你成為朋友隻是對依紅憤懣的轉移,但此刻,我真心真意地,將你視作我最重要的朋友。我們相處時間不長,我也很遺憾,沒能有更多的相處時間。


    “最後的時刻了,我仍舊願意最大程度地尊重你的想法。你現在依舊可以選擇退出,因為,狩神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當然,我絕不會因為你的退出,而對你懷以任何負麵的情緒。


    “請你,務必,認真思考。


    “你親愛的,


    “阿格尼斯·琴·希伯安。”


    這是一封什麽樣的信?


    阿格尼斯內心世界的獨白。


    喬巡讀完後,很是感慨。之前並沒有想過,一位活了五百多年的半神,心裏會裝著這麽沉重且複雜的情感。


    阿格尼斯總是給他一次又一次不一樣的認識。


    她安靜而嫻雅,寬容且溫和。


    如她自己所說,她是一位真正的淑女。


    看到信最後麵,她對自己的發問,喬巡陷入沉思。


    阿格尼斯阻止永生者複蘇的想法,並不像他想象得那麽直白。最初,他以為阿格尼斯是為了保護列車的利益而去阻止永生者的,就像她一開始說的那樣,讓他當一把刀,鏟除貴賓區的腫瘤。


    但現在看來,永生者的複蘇其實對列車的影響並不大。列車似乎隻會按照既定的路線,永不停歇地奔襲在世界的大海之上,就像每天的日出日落一樣,發生了什麽,都不會對它產生影響。這也許跟神秘的一號列車長有關。


    安漾女士對永生者的態度也如此說明了。


    永生者的複蘇,影響最大的,是地球各地的文明。


    與全人類做交易,篡改信仰,篡改文明。是祂搭建試驗場的手段。這無疑是對地球人類的文明的摧毀。


    而阿格尼斯,是因為這個原因才阻止祂的嗎?


    但她說,這於她而言,是一種救贖。


    喬巡很不明白,沒有犯下什麽罪過的話,為何需要救贖呢?


    他不覺得阿格尼斯是那種容易自怨自艾自責的人。


    收起阿格尼斯的信,將它們全部存放在一起。


    現在輪到喬巡了。


    他必須要思考,自己參與狩神,又是基於什麽目的。


    沒有堅定目的的行為脆弱不堪。他必須要給自己一個合適且堅定的理由。


    為了阿格尼斯?


    不。這不是他,也不是她想要的。


    為了全人類?


    喬巡無法把這個高尚的想法跟自己綁定起來。他不想做個虛偽的人。如呂仙儀所說,真實一點。是什麽樣就是什麽樣。


    為了自己。


    這個想法在他的腦海之中蕩漾開。


    他想知道到底何謂神,也想知道如何成為神。在這之前,他得先邁過半神的門檻。


    半神……嫉妒,他在惡魔之力上得到了一點啟示,也許,能夠通過永生者了解更多。


    或者單純一點,將這視為一個挑戰,一個冒險,一段進化曆程當中的坎坷。


    喬巡是那種不會輕易下決定,但一旦下了決定,就會非常堅定地去實現的人。


    這一次,他做好了決定。


    大海的夜晚,躁動而洶湧。


    ……


    幹淨整潔,但衰敗之氣撲撲的房間裏,阿格尼斯端正地坐在沙發上,麵含著微微的笑意看著沙發對麵剛來到這裏的女人。


    “安女士,好久不見。”


    安漾將帽子取下來,隨手掛在旁邊的衣帽架上。動作很熟練,看樣子沒少來這裏。


    “琴,好久不見。”


    “你已經睡夠了嗎?”阿格尼斯笑問。


    安漾說,


    “我可不會像你一樣,一睡就是幾十年。”


    “那這幾年裏,你在做什麽?”


    “想事情。”


    “想通了嗎?”


    “不問我想的什麽?”


    阿格尼斯輕輕搖頭,


    安漾鼻頭一動,


    “你倒是一點都沒變。”


    “安女士可是變了很多。我都不知道,你之前離開列車是為了結婚生子。”


    “別把我說的那麽庸俗。我去共和國是為了調查幻·長安的。”她努努嘴,“結婚隻是順便發生的。”


    阿格尼斯微微一笑,


    “你不是最討厭男人和小孩嗎?到底是什麽樣的男人,魅力這麽大。”


    安漾搖頭,


    “沒什麽值得說的。現在我依舊討厭男人和小孩。不過,我深愛我的女兒。”


    “你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


    “你當然能這麽說我。可我們都身不由己。琴,”安漾眉頭微微蹙起,目光有些憂慮,“你的身體……”


    阿格尼斯始終麵含笑意,


    “不用為我憂慮。五百多年了,我早該明白的。不如說說你調查的幻·長安如何了。”


    “差不多了,那一段塵封的神話,是該浮出塵埃了。”


    阿格尼斯稍稍抿了一口紅色的飲品,說:


    “很好啊。”


    “你就沒有別的想說的嗎?”


    “我又能說些什麽呢?安女士,你是共和國人,比我更了解幻·長安。”


    安漾看上去有些無奈,


    “好吧,琴。你還是這樣。”


    阿格尼斯沒有多說什麽。


    “話說回來,”安漾看著阿格尼斯,“你真的要針對永生者嗎?”


    “你不覺得永生其實是一種詛咒嗎?”


    “對你來說的確如此。但,你知道的,多少遲暮的老人,渴求著繼續活下去。”


    “同樣,也有很多的癮君子,渴求著粉末和藥片。渴求,又不代表著正義。普通人的認知程度本就不低,欲望也十分簡單,他們是很難知道永生者的永生到底意味著什麽的。我飽受著不死的折磨,我沒能力救贖自己,但我想多做一些事。”阿格尼斯垂目,“你就當……這是自我安慰吧。”


    “你跟我的女兒很像。”


    阿格尼斯微微一笑,


    “可別占我便宜,我比你大了幾百歲。”


    安漾搖頭,


    “你們都不肯妥協。有時候,妥協未必是一件軟弱的事情。”


    “安女士妥協過嗎?當然,結婚不算。”


    安漾無法回答。


    “看吧,連你都不妥協,又如何有正當的理由勸慰他人呢?”阿格尼斯說,“安女士,你的女兒是個很可愛的孩子。我不是。”


    “我感到失落。”安漾低沉地說。


    “為我?”


    “是的。”


    “我很開心。”阿格尼斯真誠地笑著。


    安漾說:


    “我們本該相處得更好。”


    “是的。”


    阿格尼斯望向窗外的遠方,並沒有多說什麽。


    安漾看著她一會兒後,歎了口氣,


    “那個孩子的確很優秀,我也無法試探出他更多的秘密。琴,你運氣終於好一回了,能碰到他。”


    “是嗎!”阿格尼斯眼中閃爍出光彩,“我也覺得。終於吧,終於……”


    “我原本是不打算做些什麽的。21世紀的地球又不是海上列車的基本盤,丟了也就丟了。但也像你說的那樣,我高高在上太久了……當然,不是貶義啊。”


    “所以,你現在是打算做點什麽?”


    “我會盡可能幫助那個孩子。”


    “真是難得。”


    安漾接著站了起來,修長的身體擋住微光。她眼神複雜,說:


    “琴,祝你一直好運。”


    “謝謝。”


    安漾轉身,迅速消失在這裏。


    阿格尼斯看著自己蒼白的手指,呢喃:


    “詛咒啊詛咒。惡魔的詛咒……終於快要了結了。”


    她閉上幽藍色的雙眼,靜靜等待最後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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