髒、亂、差。


    是家畜區第二車廂的標簽。一踏進主街,那股惡劣的臭味兒立馬撲鼻而來,汗臭、腐臭以及濃重的水臭味兒交織在每一個角落,讓幹淨的空氣無處遁形,全都混雜在一起,變成惡劣的氣息。


    街道的整體色調也是低沉與陰暗。搖搖晃晃的路燈,閃爍不定的燈光,懸掛在建築上的警示牌早已鏽得不能再鏽了,路上到處都是酒瓶子,以及隨處丟棄的食品袋、盒。


    兩旁的排水渠裏麵的汙染都變成了“墨汁”,漆黑而粘稠,好似有什麽邪物在裏麵蟄伏。


    種植在街道上的特別品種的行道樹也早已枯萎,幹枯得沒有一片葉子,皺巴巴的樹幹隨時都可能嗚咽一聲,然後撲地一下砸在地上。


    走在這種街道上,都能從腳底感覺到一種難耐的黏稠。


    喬巡站在街道口,向深處看去,那些殘破的建築裏紛紛冒出來人來。那些都是家畜,他們衣著陳舊汙穢,像是在機械工廠待了幾年,並且從來沒有換過衣服,臉上也因為一些汙痕,叫人看不清楚具體容貌來,都成了偽裝色。


    他看了一眼加拉赫,問:


    “我們也住在這條街?”


    “當然不是。這是家畜待的地方,我們怎麽可能跟家畜住在一起。那座大平台上的宅邸,才是我們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加拉赫指著街道右上方約莫有十五米高的大平台。


    寬大的階梯從地下鋪上去,從色澤看應該是大理石鋪就的。兩旁還有閃耀著珍惜金屬光澤的護欄,以及一排排觀賞樹、草、花和石。


    而大平台上的宅邸則更加豪華了。


    其實也不算是豪華,就是跟底下這條家畜居住的街道比起來,簡直就是皇宮。


    三層樓高的中世紀小城堡,有大陽台,有鍾樓,有尖塔,有閣樓,有樓頂花園,外麵還守著一整隊發條人警衛。


    加拉赫補充道,


    “阿伯特典長,我們是不會和家畜站在同一個平麵上的。”


    喬巡看了看滿是衰敗的街道說:


    “這裏衛生條件也太差了。如果家畜們生病了,怎麽辦?”


    “不會的。這裏不會爆發大規模傳染病,我們會定時除疫。至於其他個人病,我們不管。”


    “那為何不直接把這裏的居住條件搞好一點?”


    加拉赫心裏嘀咕,果然是個沒什麽經驗的人,居然會問出這種問題。她說:


    “住得好了,吃得好了,那就不叫家畜了。同樣的,沒有了吃穿住行的憂慮,他們就想過得更好,可以有雙休日,每天定時下班,如果休息時間也得到了滿足,他們就想要精神娛樂,要閱讀,遊戲,社交,甚至是愛情與家庭。而如果精神娛樂也豐富了,他們就想要自我價值,要追求權利,要跨越那個宅邸下的階梯。如果讓他們進到我們居住的宅邸,那一切就結束了。”


    喬巡笑了笑,說:


    “所以,讓他們掙紮在生存線上,吃不得好的,住不得好的,穿不得好的,每天高強度勞作,也沒有休息時間,才方便我們管理。”


    “是的。”加拉赫說,“可不能讓他們有了爭取自己權益的想法。”


    “這個道理啊……”


    喬巡稍稍抬起頭,灰撲撲的虛擬天空蕩漾著煙塵。


    海上列車絕對不是沒有能力為底層車廂的家畜們提供優渥的生活條件。可那樣做的話,又何必分個家畜區呢?


    資源就算爛在倉庫裏,也不可能拿出來給他們的。


    就是要讓他們每日想著吃飽飯,穿好衣,睡好覺,沒時間去想該如何反抗。


    讓他們為了勞作而活,而非勞作後的收獲。


    這就是剝削,


    這就是統治。


    喬巡也是從阿伯特的認知碎片裏才得知,家畜區的家畜並不都是從普通區降下來的。列車會定時去收割外界的進化者資源,誘騙那些剛踏入進化者世界,還懵懂,還對新世界充滿好奇的時候,騙進來。


    而且,列車並不反對家畜區的人生孩子。相反,還很鼓勵,懷了孕的家畜,可以暫停勞作,並由列車提供專門的孕餐。


    在這樣的情況下,就有一些“羊”專門去懷孕,以此來逃避勞作。


    當然,生下來的孩子,毫無疑問,也是家畜。而且是,徹頭徹尾的純正家畜。


    在這樣的刺激下,家畜區的家畜源源不斷。上層車廂從來不擔心底層車廂會在某個環節上斷掉。


    海上列車能運行這麽多年,是有強大的管理能力支撐的。


    喬巡抬頭看向天空。不知道最頂層車廂約束區裏的列車長們,到底有多大的能耐。還有那些貴賓席的貴賓,又到底能給列車創造什麽價值,才會得到專門的優待。


    這些,是阿伯特都不了解的。以此可以看出,即便是列車人員,也存在著巨大的信息鴻溝。


    一列發條人警衛吹著口哨,趕跑過來圍觀的家畜們。


    為首的警長打扮有著明顯的差異,更加體麵。但他同樣是發條人,按照規定,袒露出手臂關節、膝關節以及脖子的關節。


    發條人不被允許遮蔽自己的體態特征。


    “阿伯特典長,歡迎您的到來!我是海上列車底層車廂家畜區第二車廂警衛隊警長蒙西·安誌福。”


    喬巡微笑點頭,


    “你好,蒙西警長。”


    “第二車廂警衛隊將竭誠為您服務!”


    “非常感謝。”


    介紹了,打完招呼,蒙西警長帶隊離開了。


    加拉赫說:


    “阿伯特典長,我們先去宅邸吧。要處理的工作已經堆積成小山了。”


    “加拉赫,別一來就給我壓力。我知道分寸。”喬巡看了一眼加拉赫。


    這個精於打扮自己的第一助理,似乎對工作有著強烈的積極性。


    至於是她熱愛工作,還是迫不及待想要處理典長該處理的事務,就值得商榷思考了。


    喬巡卻清楚,一個對工作過於熱情的助理,並不是一件好事。


    他想起了餘小書。


    跟餘小書那種初入職場的熱情不同,加拉赫的熱情,是對地位的僭越。


    他們繞過這條街。就像加拉赫所說,家畜走家畜的路,他們走他們的路。


    從家畜們居住的街道旁邊的路走向右上方的大平台。


    宅邸裏有不少處理家務的發條人,在各自的位置上,各司其職。穀


    裏頭的裝潢沒有什麽特別的,就是很正常的莊園城堡風。


    喬巡不太喜歡這種空空蕩蕩的感覺,不願意在這上麵多駐留目光。


    書房裏的卷宗已經堆了半個桌子了。


    喬巡隨意翻開一卷,上頭記錄的基本都是車廂某個工廠又打架了啊,家畜掉進熔爐了、誰誰懷孕了,申請孕婦待遇……諸如此類的雜事,小事。他放下卷宗,坐在椅子上,稍稍拉下衣服,遮住大肚子,然後問:


    “加拉赫,暴亂的卷宗呢?”


    加拉赫走到一邊靠牆的櫃子前,取出一份材質都大不相同的卷宗,然後放到喬巡麵前。


    喬巡隨意翻了翻,然後眯起眼睛,微笑著說:


    “我懶得看,還是你說給我聽吧。”


    加拉赫頓了頓,心裏立馬就有些氣憤。這麽重要的事情,居然懶得看,為什麽這樣的人會被派來這麽重要的車廂當典長?


    她氣憤,但是不敢表現出來,說:


    “上個月,也就是九月二十一日,車廂東南方的火場突然爆發大規模械鬥,警衛隊收到警報,立馬趕了過去,在維護秩序的時候,我們一名警員跌進了熔爐之中,當場死亡。這是這次暴亂的開端。


    “斯克林典長對此感到憤怒,把整個火場的家畜都關押在一起,要求他們供出始作俑者。但他們全部噤聲。斯克林典長隻好允諾報供者可以免去勞作半年,並給予500積分獎勵。但即便是這樣,也沒有人說話。


    “然後斯克林典長一怒之下抽簽定犯人處決。卻在這時,一個名叫‘顧升榮’的家畜主動站出來認罪。斯克林典長當即決定處死他。本以為事情就這樣結束了。但,所有火場裏的家畜都開始暴動,並表示如果斯克林典長要殺死顧升榮,他們就罷工,並且破壞火場設施。


    “斯克林典長沒有就地殺死顧升榮,但還是把他帶走了。結果,當天晚上,第二車廂兩個火場、兩個水場、三個精磨場的家畜全都罷工,並大肆破壞設施,要求放掉顧升榮。


    “車廂一停擺,斯克林典長立馬就有些動搖了。經過談判,放掉了顧升榮。隨後,車廂迅速恢複秩序。


    “但同樣的事情,在一周後又發生了。家畜們還是以同樣的方式,逼迫斯克林典長無法做出懲罰。他們甚至開始要求休息時間多加半個小時,每天早上的饅頭多加一個。斯克林典長認為這樣下去,自己的管理必將動搖,現在就要多休息半個小時加一個饅頭,以後要什麽簡直不敢想,決定暗中殺死顧升榮。


    “但是他沒有成功。就這樣,家畜們的暴動更加劇烈了。我們的警衛隊在維護秩序的過程中,犧牲了四人。家畜顧升榮要求談判,斯克林典長不可能跟他坐在同一張桌子上談判。於是,家畜們持續搗亂。當時正逢動力區總長大人從約束區下來,斯克林典長忙得焦頭爛額,無奈之下同意了談判。”


    說到這裏,加拉赫頓了頓,看了一眼喬巡,發現後者神情一點沒變,一對淺色瞳孔映照出深幽之光。


    她咽了咽口水說:


    “談判就在今天早上八點。斯克林典長在簽訂協議的時候,忽然高呼‘人人生來平等’,然後傾瀉符文能量自殺了。”


    書房裏一下子就變得十分安靜。


    針落可聞。


    喬巡此刻,就坐在前任典長斯克林的椅子上。也許,斯克林今早在出發前,還坐在這裏思考問題。


    加拉赫看著喬巡有些呆滯的表情,心想,不會這就被嚇到了吧……


    喬巡突然說話:


    “加拉赫。”


    “額。”加拉赫心裏正表達不滿,忽然被叫名字,下意識應答之下,發出的聲音就有些奇怪。


    喬巡瞥了她一眼,


    “說說那個叫顧升榮的人。”


    “顧升榮,是去年來到家畜區的,與他一起來的,還有他的妻子,名叫宋遠霞。在前麵一年多的時間裏,他們都老老實實地勞作,沒有任何破壞秩序的活動記錄,就是在一個月前忽然開始的。他的妻子很少露麵,記錄較少。”


    “一對夫妻?”


    “是的。據普通區的記錄,他們在進入海上列車前就是夫妻了。哦對了,他們還有一個兒子,將近一年前也來到家畜區了。”


    喬巡嘴角忽然揚了起來,


    “一對夫妻,帶著個兒子。都在家畜區,能幹嘛呢?”


    “阿伯特典長這是什麽意思?”加拉赫不明白喬巡忽然變化的表情。


    喬巡往後一樣,略胖的身軀一擠壓,立馬擠滿了椅子。他看向加拉赫說:


    “加拉赫小姐,你是我的助理對吧。”


    “是的。”


    “應該為典長分憂對吧。”


    “是的。”


    “我現在很疲憊,那麽,你該做些什麽讓我解乏呢?”喬巡將眼睛眯起一條縫,吃人的光芒在其中閃爍。


    加拉赫立馬頓住。一張端正秀麗的臉上浮現出一些緊張,肌肉繃緊,臉皮發顫。她看著喬巡那表情……什麽意思,這表情,疲憊,我該做些什麽?


    她立馬想到那種事情,書房裏,上司與下屬,一男一女,解乏,這幾個關鍵詞一組合,就絕對不會是什麽能坦坦蕩蕩拉開窗簾敞開門的事。


    不,好惡心。


    她看著喬巡一身的肥肉,立馬覺得好惡心。


    盡管,盡管她覺得這位阿伯特典長有時候的確會線路出一種神秘的吸引力,但,看著這幅外表,她心裏隻有惡心。


    拒絕?


    裝純情,不懂?


    加拉赫的神情在幾秒鍾內不斷變化,十分複雜。


    最後,她似乎是下了什麽決定,緩緩走向喬巡,一邊走,一邊開始解除自己的束縛。


    就在她離喬巡還剩下一米距離的時候。喬巡忽然笑著說:


    “所以說,請你出去,我要休息一下。”


    加拉赫僵在原地,如同墜落冰窟。


    茫然過後,一種發自靈魂的羞辱感立馬拂過她全身每一寸血肉。她感覺自己的人格,自己的一切都受到了踐踏。


    一張臉,在幾秒鍾內憋得通紅。


    羞恥,尷尬,憤怒,還有一絲慶幸。


    她慌亂地整理好衣服,盡量讓自己語氣平靜一下,


    “阿伯特典長有事再叫我。”


    說完,轉身忙不迭地離開了。


    一分鍾後,憤怒的尖叫聲在城堡中響起。發條人們不明白,這位漂亮的助理小姐發生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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