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後宮除了柏賢妃僥幸入侍外,無人能邀帝寵。眾妃嬪突然得知安樂堂裏的紀氏居然養了個六歲大的皇子出來,都錯愕無比,羨慕嫉妒之餘,不免又有些想看萬貞的笑話。


    隻不過萬貞積威之下,眾妃也不敢造次,隻是慫恿了周太後來探望孫子。


    時值商輅上奏,說萬貞撫育皇子固然賢良盡職,但骨血之親不容斬斷,請將紀氏也從宮外接進宮來。以朱見深的本心來說,李唐妹對萬貞的用心實有幾分讓他不喜。隻是為了替萬貞積名望,心裏雖然不願,也還是讓她去接了李唐妹進宮,並封之為淑妃,附居昭德宮。


    周太後領著人過來時,正遇見萬貞低頭和紀淑妃說話,朱祐樘端端正正地站著。這孩子長得既俊秀又英氣,仿佛美玉明珠,生光耀眼。


    王皇後等人都不由自主的暗歎了一聲,萬貞的實際年齡在那,明顯不可能再懷孕。這種情況下皇帝將朱祐樘接回宮後,誰都沒問,直接就交給了她撫養,卻要為她以後找依靠。


    雖說這麽多年萬貞的專宮獨寵,已經讓眾人很是認命,但想到皇帝為她所做的一切,諸妃仍然很不是滋味。而這種時候,萬貞對朱祐樘的疏遠冷淡,也就很讓她們蠢蠢欲動,忍不住在周太後麵前多話了。


    萬貞看到周太後帶著一群鶯鶯燕燕過來,就覺得頭疼。她可以無視王皇後等人,但對周太後卻還是要保持明麵上的禮節的,當下領著李唐妹和朱祐樘過來行禮。


    周太後也不理她,直接招手叫朱祐樘:“好孩子,你過來,讓皇祖母瞧瞧。”


    萬貞對她實在充滿了戒備,下意識的往前站了一步,想將孩子遮在身後。周太後哈哈大笑:“怎麽,難道我這盼著孫子盼了十幾年的祖母,還比不上你愛重孩子?我還怕你會害了我的乖孫呢!”


    萬貞醒悟過來,欠身道:“娘娘言重了,這孩子皇爺和紀氏已經交給了我撫養,我自當視如親子,小心照拂,如何會害他。”


    周太後拉住朱祐樘的手,對王皇後等人笑讚:“這孩子生得真好,尤其是眼睛,像皇帝,不過比皇帝的還要漂亮……”


    王皇後等人對這逆了萬貞之意出生的孩子,都充滿了好感,歡喜的將孩子接過來,這個看看,那個摸摸。周太後讚完孩子的長相,心頭卻一突,轉頭看了一眼李唐妹。


    李唐妹正看著萬貞,為她難過。她的身材本就嬌小,此時重病在身,更顯得蛾眉憔悴,花容消瘦。這是一種完全不同萬貞的柔婉之美,眉眼與朱祐樘幾乎找不到絲毫相似之處。


    這念頭一起,周太後再細看了一眼萬貞的長相,對比了朱祐樘的五官,好一會兒都沒回過神來。若是五年前的她,此時肯定已經發作了。然而這些年來她倍受尊崇,以前的憾恨都逐漸得到了彌補,性情有了些改變,此時竟忍住了質問,沒有當場翻臉。


    但這種忍耐,在見到兒子時卻忍不住爆發了,喝退懷恩、梁芳等人,劈頭大罵:“你和貞兒做什麽鬼?為什麽故弄玄虛?”


    朱見深被罵得莫名其妙,問:“母後這話從何說起?”


    周太後氣道:“就是紀淑妃‘生’的那個朱祐樘!你是不是當我眼睛瞎了,看不出他長得像誰?”


    朱見深一愣,他和萬貞什麽瞞天過海的手法都做足了,獨獨忘了孩子的長相根本無法遮掩血緣來曆。後宮諸妃對李唐妹和萬貞都不熟悉,看不出來;可周太後與萬貞幾十年恩怨糾纏,熟悉至極,居然一見之下就看出了蹊蹺。


    他這位母親,胸襟智慧手腕性情,都不怎麽樣,獨有福運這一項,簡直是得天獨厚,無與倫比!


    周太後破口大罵:“生個孩子還偷偷摸摸,怎麽,你是懷疑我害了你的長子,防備我?萬宸妃那賤人暗算了我,她生的那幾個小畜生,我都忍了沒追究。我還會對你的孩子下毒手?你就這麽看我這做娘的不順眼?”


    朱見深苦笑:“母後,哪有此事!我知道您心疼兒子,怎敢不孝妄做揣測?這孩子……實是逼不得已。”


    “那你是怕我不許立他做太子?”周太後狐疑的看著他,又自己搖了搖頭,然而女人畢竟思路與男人不同,過了會兒突然問:“她是不是命中克子?”


    朱見深又驚又怒,急道:“哪有此事?母後慎言!”


    他不分辨周太後還隻是猜測,這一下的反應卻讓她確定了下來。呆了一呆,冷笑一聲,走了。她原本對這個盼了多年忽得的孫子充滿喜愛與期盼,可現在知道了實情,卻著實有些不知道該怎麽待他。


    紀淑妃天不假年,回宮不久病死。


    十一月,朱見深立皇三子朱祐樘為太子,又親口擬詔,由萬貞秉筆為郕王恢複帝號:朕叔郕王踐阼,戡難保邦,拔擢賢才,延攬群策。收既潰之士卒,卻深入之軍鋒。保固京城,奠安宗社。申嚴戰守之師,再遣奉迎之使。卒致也先悔過,先帝回鑾。始終八載,全護兩宮。仁恩覃被於寰區,威武奮揚於海宇。彌留之際,奸臣貪功,妄興讒構,請削帝號。先帝旋知其枉,每用悔恨,以次抵諸奸於法,不幸上賓,未及舉正。朕敦念親親,用成先誌,可仍皇帝之號,其議諡以聞。


    一羽離去,隻帶了信任的道佛兩家高人,卻將興安留給了朱見深。興安失主落魄,驟然接到為主複位的詔書,不由與商輅對泣痛哭,悲痛無極。


    朱見深隔著屏風聽到他們的哭聲,也淚流滿麵,哽聲道:“皇叔也走了!貞兒……你別……”


    萬貞捧著他的臉,將他剩下的話吻了回去,輕聲說:“其實我也早該走了。隻是我舍不得你,我貪戀著你,明明知道不妥,卻一直沒走。可現在我再不走,便要將你的氣運命格全都奪為己有,害了你。”


    朱見深爭辯:“沒有這樣的事,你別胡思亂想!”


    萬貞搖頭:“你怕我知道,一直瞞著。可是你忘了,我才是踏進過時光長河,見過彼岸風景,真正接觸時空轉移奧妙的人。我可能一時不知,但卻不可能永遠都不知道。”


    無論她怎麽用心調養,他這幾年的身體一直都沒有好轉,清俊的麵容上總有幾分倦意揮之不去,身體、精神一日一日的衰敗退化。而與之相對的,卻是她多年不老的相貌,無病無災的強健體質。


    世間的規則不可能允許有人遊離時光之外,長壽而不老;若有,那一定是有別人在替之付出相應的代價。她的不老,不是上天的恩賜,而是他用自己的精血神魂在替她還這造化之功。


    最初她隻是分潤了他的命格氣運,但隨著孩子的到來,母子一體,掠取的命格氣運便多了。第一個孩子沒成,但他留下的喧賓奪主之勢卻已經成了,及至朱祐樘出生,則更是強弱之勢變易,大勢向她傾斜。若她現在還不走,與朱祐樘母子血緣氣運交纏,則必然加重他的頹勢,直至將他消耗殆盡。


    朱見深不肯承認她的猜測,問:“是不是皇叔說了什麽?你千萬別信,他就是嚇唬你。”


    “他什麽都沒說,是我自己猜出來的。其實從你多年前提拔我的親信,急切地選拔侍奉官與朝臣爭權,又哄著我批複奏折,在商輅他們麵前總是讚揚我的品行,我就覺得奇怪了。”


    她摩挲著他的眉眼,心中無限眷戀,輕聲問:“你怕先我而去,祐樘年幼,我與太後不和,若不能快速執掌朝綱,勢必權力旁落,為人所欺。所以先為我穩固根基,豐滿羽翼,是不是?”


    朱見深握著她的手,輕聲道:“我當然希望能和你同生同死,以免你為世所欺。可祖父和父親都壽命不遠,我也不能不早做打算。但那也隻是打算而已,沒有真到那一步的。”


    萬貞眼中的淚水直直垂落,喑聲道:“你到現在,也不過三十歲。再怎麽樣也不至於這麽早預立身後之事……說到底,不過是你知道,如今你我命勢已經是你弱我強。我在你身邊,早晚會將你的命格氣運完全掠走,令你過早衰竭而已。”


    從決定自己來替她溫養神魂那天起,他就知道這其中的弊端,也曾經猶豫遲疑。可是有什麽辦法呢?就像她愛重他勝過了自己的性命一樣,他也願意用自己的命,去換回她的性命。隻要她能活著,一直在他身邊,隻是折損壽命而已,他願意承擔其中的風險。


    現在的禦馬監由汪直執掌;錦衣衛是萬貴統領;司禮監有梁芳等人;內閣的商輅對她頗為敬重,又有萬安在下麵墊著;地方上的傳奉官多出自她門下,多年累積也有不少當用;而她自己多年幫著理政,又精通理財計數,兵權、政務、財力、經驗,她都有了,再加上有祐樘為繼,縱然他真的早一步先去,她總也能富貴無極,平安終老!


    他伸手替她拭擦臉上的淚水,柔聲道:“我們的命格氣運相通,讓你承繼我的功業,那是我心甘情願的給予,如何能說是掠奪?我早說過,這如畫江山,一生心血,總是要托給你和我們的孩子的。”


    這世上,再不會有人像他這樣愛她,毫無保留,竭盡所能,傾盡所有。這樣的深情,是羈絆她一生無悔的根由,也是她不得不離開的原因。


    她因他的深情而歡喜,也因他的深情而淚如雨下:“你願意讓我做武則天,可是你沒想過,我願不願意踏著愛人的白骨,去登臨那世間的至尊之位。”


    朱見深抱著她,吻著她的眉眼耳鬢,低聲說:“我沒有這麽想,我隻是想哪怕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仍舊能令天下低頭,永不為世所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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