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行皇帝按慣例移靈於齋宮待葬,太子朱見深繼位,讓萬貞率人將謹身殿東閣收拾出來,用以居喪,讓她也不再回東宮,而是直接在東書房後的暖間暫時住下。


    新帝登基,第一件事是正名分,給錢皇後和周貴妃上尊號。


    朱見深一早就前往奉天殿禦門受禮,萬貞醒得比他晚,直到禦駕起行肅道的聲音將她驚動,才迷迷糊糊地問:“怎麽了?”


    秀秀坐在熏籠邊打著絡子,笑嘻嘻地回答:“是咱們的皇爺起駕了。姑姑要不要還睡會兒?皇爺早晨過來看你的時候,特意吩咐了要讓你好好休息,下午讓禦醫過來看病換方子。”


    萬貞這才清醒了些,陡然想起他今天要辦的事,頓時一驚坐起,道:“快,幫我打水梳洗,我要去見周娘娘!”


    秀秀莫名其妙:“您不好好休息,去見娘娘幹什麽?”


    周貴妃貴為新君生母,皇太後之位是怎麽也跑不掉的,她自己也誌得意滿,慢條斯理地用過早膳後,吩咐夏時準備車駕。接到萬貞求見的通報,她愣了一下,猶疑不定。


    也許是因為她最艱難狼狽的時候,萬貞曾經看過,伸手幫過;又或是她知道,哪怕有孝道禮法壓著,在兒子心裏,萬貞的地位也絕不會在她之下;再則,她再心恨手黑嘴硬,內心深處對萬貞也懷著點兒愧疚。


    要是她能殺了萬貞,那倒一了百了,無所謂心虛了。偏偏她殺又殺不得,實在是一想起來就頭痛。種種情緒在她心裏交纏,就變成了對萬貞的深深忌憚,好一會兒才讓人將她放進來。


    她是想端一端太後的架子讓萬貞看個威風的,但真等到萬貞進來,她又覺得自己壓根不應該見她,直到萬貞行過禮後才想到了個話題,道:“貞兒,如今太子登基,你多年扶持東宮,論功當賞。”


    萬貞笑了笑,道:“正為求娘娘恩賞而來!”


    “喔?”周貴妃頓時覺得腰杆子硬挺了許多。她麵對萬貞的心虛,最深層的原因,不就是因為多年來萬貞一直受的是故孫太後的封賞,她連賞都賞不了,一直在欠人情嗎?萬貞求賞,頓時讓她有了大權在握的底氣,精神都不一樣了:“你想求什麽?”


    萬貞慢慢地說:“我求娘娘,無論要做什麽,都不要親自踏足前朝。”


    周貴妃躊躇滿誌的吩咐夏時備駕,正是想在兒子登基要尊自己為太後的這一天,親自前往奉天殿,去做一件她在皇帝大行前一直想做沒有做成,反而背了口大黑鍋的事。萬貞的要求一出,頓時讓她大怒:“萬貞!你敢!”


    萬貞揚眉回答:“我敢!這麽多年來,你從來沒有真正盡過母親之職,那麽你現在也不要想在他真正柄國當政的第一天,就借著母親的名義臨朝妄為,去害他登基之初就背負不孝之名!”


    這話實在太戳心了,周貴妃頓時瞪大雙眼:“你要阻止我?你憑什麽?”


    萬貞看著她,不閃不避,一字一句說:“憑你把你應該做的事,全都丟給了我做!憑你十八年來,從來沒有哪一天,真正愛他重過這世間虛榮!憑你在他絕望痛苦的時候,不曾給過憐惜寬慰,卻隻往他心上插刀!”


    她本來隻是想拿語言逼住周貴妃,但隨著過往那些歲月的記憶浮上心來,情緒也漸漸難以控製,厲聲問道:“這是他的治世之始,是他一生功業的開端,你不想著怎樣支持他,鼓勵他,卻想著臨朝一泄私憤!你配做個母親嗎?”


    周貴妃氣得發狂,抓起桌上的茶盞就砸了過來,尖叫:“我怎麽不配?他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


    萬貞抬手接住茶盞,冷笑:“是的,他是你的兒子,是你十月懷胎生的!然而,他從嗷嗷待哺的嬰孩,長到君臨天下的皇帝,論及愛子之情,你能擺出來的,居然隻有這一句!難道你就沒有一點愧疚和心虛?”


    周貴妃的潑辣勁,大行皇帝生前都隻能退避,整座永寧宮就沒人想過,居然有人敢跟她對麵爭吵,都目瞪口呆。夏時終於醒悟過來,怒喝:“萬貞,你敢對娘娘無禮!”


    萬貞轉頭厲喝:“你當日下毒害我,我顧忌娘娘臉麵和太子安危,不曾追究!怎麽,你是一定要逼我報仇嗎?”


    夏時與她鋒利的目光一對,頓時嚇得退了幾步,氣沮聲消。他是周貴妃的心腹,但對比當日太子為了萬貞自甘服毒共死的情分,這一點倚重簡直半點就是風中竹枝,單薄得很。


    周貴妃見夏時被她嚇退,更是胸懣氣鬱,指著她厲叫:“你們都是死人嗎?把她給我……”


    話到了嘴邊,手指發抖,但剩下的半截卻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萬貞似笑非笑的看著她,問:“娘娘,你還想再殺我一次,是嗎?”


    周貴妃啞口無言,她確實惱她、恨她,可是經曆過了郕王府那件事,她也確實不敢冒著玉石俱焚的風險來殺萬貞。在討厭一個人卻又無法驅離對方,偏偏還欠著巨大人情的情況下,縱然以周貴妃的潑辣,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麽處置,過了會兒,突然崩潰大喊:“貞兒,你也欺負我!”


    這是完全拋棄了權勢的壓製,以舊識故交的身份說出來的指控。萬貞做了好幾種應對準備,獨獨沒有想到周貴妃這時候會冒出這樣一句話來,錯愕無比。


    周貴妃指責了這一句後,接下來的話就順暢了許多:“什麽叫我的母子之情隻有十月懷胎?你明明知道,你還提醒過!當初是錢氏哄了皇爺,從我身邊把深兒詐走的!是她搶了我的兒子撫養,是她欠了我!”


    萬貞默然,周貴妃哭得涕泗交流,逼到她麵前揪著她的衣襟嘶聲質問:“她搶了我的女兒!搶了我的兒子!搶了皇爺的一生!我憑什麽不能報複?我憑什麽不能廢她?”


    她一生的愛恨,都被困在這座宮廷裏。因為名分尊卑,因為性情偏愛,所有人都不喜歡她,都指責她。可是沒有人替她想過,一而再地把親生的骨肉交給皇後撫養,她願不願意!她有再大的過錯,錯的源頭,也不是她!


    這樣的鬱憤,她對皇帝發作過,得到的隻是疏遠;對錢皇後發作過,得到的卻是世人對她“嫉妒不賢”的指責;萬宸妃她們將自己的兒女抱得死死的,卻溫柔的勸她“安分隨時”!


    到最後回想起來,隻有當年的萬貞才曾經體諒過她的痛苦。雖然現在她們身份對立,但這份委屈,卻也隻在對著她宣泄時可能會被理解。


    萬貞確實理解她這份所求不能得,所有卻被強奪的悲憤,見她哭著哭著竟然倒在自己懷裏,也不由歎了口氣,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緩聲道:“我並沒有讓你寬容大度,我隻是請你多替他著想,不要為了一時的衝動,跑到前朝去削了新君的威嚴,毀他的治世之基!”


    周貴妃還不懂衝破前朝後宮隔閡的意義,但一開始就勒著她不過前朝,絕對是必須的紅線。因為她雖然沒有政治智慧,卻有著任性妄為的膽量。當年的皇帝對她都隻能避讓,身為兒子的新君,在孝道的要求下更是無從約束。一旦今天她到了朝堂上憑著撒潑的本領順遂了所願,以後稍不如意就如法炮製,新君豈不是威嚴掃地,再多的努力留給朝臣的最深印象,都是母親一撒潑就手足無措的懦弱形象?


    周貴妃憤怒大叫:“我不去前朝,怎麽廢得了她?”


    夏時倒是聽出了其中的空當,知道應該怎麽緩和雙方的僵持,又對充當太後的代言人去前朝使威風充滿向往,連忙請纓:“娘娘,奴婢願為您前往奉天殿據理力爭!”


    周貴妃一點都沒意識到夏時這是在兩麵討好的同時,又替自己爭權,立即應允:“好,你去!告訴李賢他們:錢氏病廢無子,哪有做太後的資格?早該循宣廟胡皇後先例廢位!我才是太後!”


    夏時應了一聲,偷眼看到萬貞對他的舉動果然不加幹涉,便快步退了出去。周貴妃自以為鑽了空子,冷笑著看萬貞:“我可沒有親臨前朝!”


    前朝的李賢、彭時等人,連皇帝廢太子的意願都能一直硬頂著不鬆口,又哪會因為周貴妃派出去的一個太監幾句話,就無視皇帝遺詔、禮法正統廢錢皇後而獨尊周貴妃?要是周貴妃親自到朝堂上哭鬧撒潑,他們會無法處置。但夏時嘛,不被罵回來就算好的。


    萬貞也不說破其中的關竅,點頭:“派夏時出去幫你說話,是你做母親的權力,我當然不會幹涉。我隻求你不親自臨朝妄為,讓人看了新君的笑話,方便他坐穩禦座。”


    周貴妃被她逼得狼狽不堪,怒道:“說得好像隻有你才關心他!我才是他的母親,我當然為會兒子著想!不就是前朝嗎?不去就不去!”


    萬貞得了她的應諾,鬆了口氣,點頭道:“如此,我謝娘娘恩賞。”


    周貴妃惱怒:“這是我愛子情深,與你有什麽相幹?你少往自己臉上貼金!”


    萬貞目的達成,並不去和她爭這一時辭鋒,行禮退後。周貴妃心中不忿,終於忍不住大喊:“你不讓我如願!那你這輩子也休想如願!要專宮獨寵,做深兒的皇後,你做夢!”


    萬貞的腳步微微一頓,卻沒有停留,踏著漫天的風雪,走了出去。


    夏時此去,果然無功而返。前朝重臣為了不使錢皇後受欺,不僅要求兩宮並為太後,且給錢皇後加徽號“慈懿皇太後”,周貴妃則僅稱為“皇太後”。慈懿皇太後位尊居東,住慈寧宮;皇太後卻是得的實惠,居西邊故孫太後經營得富貴無極的仁壽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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