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運河北岸,杜箴言站在柳樹下凝視著已經準備好隨時起錨的大船,心神不定。自從太子重立,他就傳信讓萬貞出宮,可她一直沒有答應。


    做了父親,他理解萬貞想等到太子十八歲再離開宮廷的那種不舍。因此這次萬貞突然傳信出來,要南下與他匯合,一起探訪桃花源,他驚訝之餘,感到十分不安:算年紀,太子現在才十六歲,萬貞突然放棄監護他的職責,其中必有變故。


    他無法從雜亂的情報中做出準確的判斷,卻知道若是這一次,他都沒能將萬貞帶走,以後便再也沒有了帶她走的機會。因此他表麵鎮定,手卻不自禁的按住了腰間的長劍,拇指摩挲著劍柄上的寶石,抿唇不語,直到聽到遠處蹄聲得得,他才轉頭北望。


    萬貞縱騎而來,遠遠看到杜箴言的身影,忍不住叫了一聲:“杜……大哥!”


    十二年不見,歲月似乎在杜箴言身上凝滯了,眉宇疏闊,仍然還是當年那副江湖劍俠的打扮,隻不過氣質越加沉穩厚重,令人不敢親近。


    她本來想喊一聲他的名字,話到了嘴邊,卻換成了一聲“大哥”。


    杜箴言自然察覺到了她這一聲稱呼裏包含的情緒轉折,握劍的手猛然一緊,又鬆了開來,朗聲笑道:“萬小妹,多年不見,你風采猶勝往昔,可喜可賀!”


    萬貞笑道:“哪裏比得上杜大哥保養得宜,越來越帥?凍齡或者逆生長這種美差,女子會幹,不需要你來爭的。”


    杜箴言除了在萬貞這裏,還真沒被人誇過“帥”,這久違的詞句帶來的親切,令他忍不住哈哈一笑,道:“行了,別互相吹捧了。快上船,就等你呢!”


    萬貞甩鐙下馬,輕巧的邁上碼頭,又轉身招呼守靜老道:“道長,快點!”


    守靜老道慢吞吞地說:“善信急什麽,此去要做的事情多了,且天象也還差著年份,爭這一時片刻用處不大。”


    萬貞道:“我能不急嗎?你們是一步步做事,忙了差不多十年。我是中途插隊,看信能知道的東西畢竟有限,還要靠你們跟我解說具體情況呢。”


    杜箴言理解她這種焦急,示意向二領人照應坐騎,自己領了萬貞上船,笑道:“其實真不用急,爛柯山那次行動失敗,暴露出了很多問題。光有我一個人,得到的基數不夠指明方向,得我們兩個都在場,天師府才好按易數計算坐標。我們這幾年的數據整理,天象計算,多是關於時間,空間也隻是確定了大概地點,還沒選好具體位置。”


    萬貞皺眉道:“我的數學水平一般,函數一類的東西基本上都還給了老師,複雜些的不懂。照你所說,天師府的易數玄妙,但這確定時間、空間位置的事,他們靠譜嗎?”


    杜箴言本想回答,看了一眼守靜老道,微微一笑,讓他說話。守靜老道瞪了他一眼,道:“善信放心,我龍虎山一脈自漢以降,傳承千年,曆萬劫而不滅,在易數方麵的造詣,自然不需贅言。隻要基數不錯,算一算你們說的時空節點,並不難。”


    萬貞這些年雖然故意壓製著自己的心緒,不去想這方麵的事,但這種與自己息息相關的問題,再克製情緒,又怎麽可能完全斷絕念頭呢?


    以往她在宮中往外傳信難以盡意,又怕萬一書信被有心人截取,會招來災禍。所以有些事她不便細問,現在能夠對麵說話,她才道:“道長,這不是放心與否的問題。而是我在宮中見過匈缽大和尚,與他說過話。那和尚自爛柯山事後就絕足中原,不再尋求超脫自彼岸的捷徑。在我想來,即使法門不同,但求道之人的追求應當是相同的。匈缽大和尚退縮斷念,道長和天師府卻執著不放,不知究竟何求?”


    所謂求道,首先便有一個“求”字,既有所求,便是盼有所得。匈缽大和尚的退縮,讓萬貞心裏自然警惕起來,對守靜老道和天師府的目的存疑。


    杜箴言沒有與景泰帝這邊的人深交,信息不對等,加上他對天師府的信任遠在萬貞之上,倒是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此時被她提醒,也暗裏吃了一驚,很自然地站到了萬貞身邊,望著守靜老道。


    守靜老道見他們站在一起向自己施壓,不由沉默了一下,道:“善信說得不錯,我與掌教師兄這兩年,幾乎是傾滿山之力,支持杜施主查尋你們說的時空節點,自然是有所求。以往沒有明言,倒不是故意隱瞞,而是你們崇尚‘科學’,這等道門玄妙之事,你們未必明白。”


    杜箴言朗聲道:“道長隻要說了,能不能明白,那是我們的事。”


    守靜老道晃了一下手中的拂塵,沉吟道:“自宋滅元興,天地元氣就有衰敗之相,求道之人難以采氣入道。有法無術,不足以護持門庭,本就不利於道統傳承,偏偏掌教師兄演算易數,又得出人道凶卦,恐我道門有覆滅之危。因此想借兩位善信的指引之力,往後世渡幾顆道種,以保我派道統不失。”


    萬貞皺眉道:“有件事可能你不知道,我們那個時代被人稱為‘末法時代’,大家普遍推崇科學,你這玄妙至極的道種,渡過去恐怕發不了芽。”


    守靜老道被她逗得一笑,問:“誰說科學,就入不了道?”


    萬貞瞠目結舌,杜箴言若有所思的道:“愛因斯坦的科學研究到了極致,就轉去研究神學了……”


    守靜老道點頭,正色道:“於我輩求道之人而言,世間萬物至極皆是道。何況經過數百年休養,到了你們那時,天地元氣又逐漸複蘇,道種自然能夠感應生化。保我派傳承不因元氣枯竭的五百年滅亡,那便是我與師兄所求了。”


    萬貞揉了揉額頭,問:“你們是如何判斷天地元氣衰敗的呢?”


    守靜老道歎了口氣,道:“善信身在東宮,想必聽過不少朝堂上的各種奏報風聲,應該比旁人更清楚才對。”


    萬貞一怔,心中凜然:“近年災害頻發,旱澇相接……”


    守靜老道搖了搖頭:“這不過是先兆小災而已,真正的大害遠還未至。”


    杜箴言悚然而驚,失聲道:“小冰河氣候,我聽過!”


    萬貞茫然,好一會兒才道:“好像我們那個時代,那近百年時間裏也一樣大災大害。”


    守靜老道苦笑:“衰、興之起,變動劇烈,災害自然明顯;反而是元氣已經完全消退的那兩三百年間,災害要少些。”


    杜箴言默算了一下時間,罵了一聲:“那不就是所謂的康乾盛世期間嘛?”


    守靜老道不管世俗政權變化,萬貞卻是心情慘淡,無話可說。一時眾人沉默無言,隻有船工解纜呼號,起航南下的高唱,與運河波浪拍船的喧嘩,在夏日的烈陽下飄揚。


    他們談論的話題,概括了幾百年世事滄桑。而皇帝此時正在考慮的東西,卻近在眼前。


    自從石家覆滅,大太監曹吉祥兔死狐悲,驚惶不安,經常厚賞養子曹欽手下的韃官,倚為依靠,漸有反心,隻不過因為自己身為宦官,怕造反無人呼應,一時難下決定。曹欽知道養父心結所在,便問門客馮益:“史上可宦官子弟當天子的?”


    馮益奉承主家:“魏武帝曹操便是。”


    曹氏父子因此廣結門客,開始籌備造反。


    皇帝察覺曹氏動向有異,但又不信曹吉祥身為宦官,竟然會想造反。


    這種介於家事與國事之間,將明未明的事,皇帝一時無處傾訴,心中塊磊難消,恰遇太子從內閣那邊接了一疊奏折過來請皇帝禦筆朱批,便喚他過來,問:“聞說萬侍已經南辭,如今東宮事務如何?”


    太子恭聲回答:“萬侍離去之前,已經將事務一一交辦,且得母後督管,東宮無事。”


    皇帝仔細打量了兒子一眼,見他舉動從容,眉宇間透出一股不同過往的沉肅。小小年紀,竟有一種讓人放心信任的穩重來,心中訝然,本來是想與兒子閑聊幾句,這時候卻突然生出了考較之心,問:“近日曹家如何?”


    太子接觸朝政越多,越知道父親真正的意圖,想了想,道:“兒臣聞說,曹欽慣用私刑,近日無故私刑拷打家人曹福來,有言官彈劾的奏章在閣部。幾位閣老說過,要上請父皇禦裁,隻是不知司禮監有沒有送上來。”


    曹吉祥身為司禮監掌印,扣壓個彈劾養子的奏章輕而易舉。皇帝沒有見到這奏章,心中惱怒,隻是不形於外而已,道:“通政司每日入奏之事少則數十,多則數百。諸事輕重緩急不一,分揀之際,難免有奏章遺落之事。禦史彈劾曹欽,太子以為如何處置?”


    太子知道父親不過是借他的嘴說話而已,便道:“曹大伴侍奉父皇左右,曹欽也算近人。兒臣以為,還照舊例,降敕群臣,使逯杲查辦告誡便是。”


    皇帝滿意了,忽然想到兒子已經十六歲,按皇家的規例,該成婚了,便道:“近日皇後提及廣選秀女,為你擇妃,你意下如何?”


    太子低頭道:“母後一片慈心關愛,兒臣銘感五內,願聽母後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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