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的護衛日常都是萬貞過問安防,偶爾太子出行,萬貞更是前行導引,直接主理戎衛安全事務。因此她在東宮侍衛群裏,幾乎人人臉熟,少有人將她當女子看待。此次事變他們因為不知道石彪的身份,跟頭栽得十分冤枉。她安然無恙,東宮侍衛高興之餘也心中疑惑,平時不敢多問,此時便趁開宴酒興上來時,過來向她敬酒賠罪外加打探消息。


    太子讓梁芳往外亂放流言,正是為免眾人將注意力集中在萬貞身上,造成傷害。哪能讓他們來探這種閑事,一拍案幾,怒道:“都是你們日常輕忽懈怠,才讓東宮重寶遇劫。若不是萬侍反應敏捷,護持得力,賊子已經借著東宮的名頭惹出潑天大禍了!有吃有喝都堵不住你們的嘴,還好意思來問?”


    太子一生氣,幾名百戶官頓時知道問了隱諱,一時惶恐不安。萬貞連忙打圓場:“殿下,幾位大人細問緣由,正是想以後引以為戒,不犯前錯。雖說事關機密,不好在外言論,但終究出自公心,並無惡意。”


    太子哼道:“要是有惡意,孤豈能容?”


    不過他本性和軟,見他們直嚇了一跳,便又緩和了語氣道:“此事過段時間你們便知究竟,私下休得胡亂猜測。你們鎮守東宮,是孤的宿衛親隨,孤一身安危係於你等。你們好生輪值警戒,便是本分。”


    幾人雖然仍舊不明所以,但太子這麽一咋唬,便也消了打探的究竟的好奇心。太子看看他們的表情,起身道:“孤留在這裏,你們都不盡興。貞兒,隨孤一起回大帳讀書,讓他們自行宴樂罷。”


    這卻是大實話,別管紫禁城的侍衛是怎麽精選出來的,放在軍漢普遍大字不識幾個的時代,說話粗野魯直都是常態。太子這麽個尊貴清俊的少年郎坐在上首不走,眾侍衛就都放不開手腳,宴會的樂趣要少大半。


    萬貞囑咐眾人毋要忘了外圍警戒,便提著盞無骨風燈諧太子離了宴會場,慢慢地往山坡上的中軍大帳走去。梁芳也領著人前後照應,不過他多年追隨,目睹萬貞和太子近段時間之間的變化,隻令人遠遠地綴著候傳,卻不許人跟緊聽他們說話,


    他們一走,會場上的喧嘩聲頓時大了起來,鬥酒的、猜拳的、講段子的混在一處,各得其樂,喧鬧震天。


    太子回頭看了看那放浪形骸的熱鬧,微微搖頭:“他們倒是不知愁。”


    才十五六歲的少年,居然用帶著滄桑的口吻,說平均年齡差不多三十歲的禁衛不知愁。萬貞都不知道是什麽滋味,柔聲道:“殿下不要太過多思多慮,像這樣高高興興的過日子,也是好的。”


    少年微微搖頭,苦笑:“生在皇家,坐在了這個位置上,我哪能像他們那樣頭腦簡單的過日子?真要那樣過,怕是……”


    皇帝拿萬貞做局,但卻連太子的反應也一並用了上去。少年品味出來後,心裏豈能沒有半點感觸?隻不過他自出生起,與父親見麵的機會就有限,最需要父親的歲月都已經過去了,被父親利用一把並沒有太多的傷心。


    但再怎麽從理智上認同父親的手段,感情上仍不免惆悵失望。


    萬貞聽出他話裏的難過,下意識的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輕聲說:“不要這樣,凡事多看好的一麵。”


    少年握住她的手,抬頭一笑,道:“沒關係,有你在,這些都不要緊。”


    萬貞心一震,突然不敢與少年明亮的目光對視。此時她明知少年的舉動不妥,但心中覺得虧欠,竟然不忍收回來。好一會兒,突然問:“我的來曆,你已經從監國那裏知道了一些。既然不怕,那麽,還有什麽想知道的嗎?”


    少年霍然一驚,雙眸亮得仿佛天邊的流星墜落,凝在了他的眼中:“貞兒,這關乎你命脈的大事,你真肯告訴我?”


    萬貞凝視著少年驚喜的臉,微微一笑,問:“為什麽不肯呢?”


    這是她從小帶大的孩子,她將他視若拱璧的護在掌心多年,將她十幾年的心血性命都托付在他身上。若這世間,連他都不能信,不敢信,她於這世間,又有什麽可堪留戀的呢?


    而若說出來曆後,連他都能背叛她的信任,能傷害她,即使她守著這樣的秘密不說,這樣的人生,又有什麽意義呢?


    少年倏爾明白了她話中的意思,心一酸,猛然抱住她,低聲說:“貞兒,我不會辜負你的!因為你就是我一身性命所係,沒有你,就不會有我!”


    少年炙熱的胸膛貼在她身上,她能感受到他激烈的心跳和熱切的赤誠。她有一萬種理由,拒絕少年的示愛,但卻沒有任何一種理由,去懷疑他的感情是否誠摯。


    因為少年在她麵前,總是樂於展現最清澈,最直接的心意,從來沒有遮掩。當他看到她時,簡直整個人都在閃爍著愛戀的光芒。


    她不敢越雷池一步,但卻希望少年這一段情路,可以起於愛戀,而終於愛消。平順的渡過,有最好的體驗。即使回憶起來,即使離別也是美好的,或許還有點兒惆悵。但無論如何,都不應該是痛苦。


    她不能給予不應給予的,但卻願意將能給予的都給予他:“我信任你,從來沒有懷疑過,隻要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訴你。”


    她抬手將少年鬢邊的一縷亂發撫平,柔聲問:“你想知道什麽呢?”


    少年想知道的東西太多了,一時間反而想不起來要問什麽,直到回了大帳,才道:“那我想知道,貞兒你原來是什麽樣的人?”


    “我原來嘛……”她慢慢地將原來的事都簡單的說了一遍,說到自己突然來到明朝,有些失落,道:“來這裏以後,我用心打聽自己突然來到這裏的原因。佛道兩家,都說這既是人力所為,也是因緣所係,不解因由,不得解脫。但我打探了十幾年,一直沒弄明白,這所謂的人力和因緣,究竟在哪裏。”


    少年的眉頭緊鎖,問:“貞兒,找到後,你就想回去嗎?”


    萬貞沉默片刻,望著少年的眼睛,點了點頭:“是!我想回去!為了回去,我願意竭盡所能、竭盡所有!”


    她在宮中奔忙來去時,所見之處錦繡風流,富貴無匹,難免眼迷五色,耳迷五音;即使明知不妥,但卻因為種種羈絆不舍,無法決絕離開。但在這深夜的山間,撥開世俗紛擾,她才再一次確認,無論她在這裏獲得怎樣的尊榮,怎樣的富貴,於她來說,回到現代的家,才是她心底深處真正的渴求。


    少年眸中的水汽升騰上來,顫聲問:“即使是我,也不足以讓你留下嗎?”


    萬貞凝視著他,胸中一陣陣的鈍痛,綿綿密密,不可斷絕,良久才道:“濬兒,你很好!真的很好!我來到這裏,惶然不可終日,若說有什麽是幸福的。那便是遇到了你,陪著你長大。你以為我這些年在你身邊,曆盡艱辛,心中一定很苦。但其實不是這樣的,那些日子再艱難,因為有你,我便覺得歡喜。我唯一的苦,不在於我自身受過什麽磨難,而是痛心於你沒有順遂如意,承受了不該受的摧折。”


    “既然如此,那我請你為我留下,不要讓我受這種離別的痛苦!”


    萬貞眼中的淚水不可抑製的奪眶而出,搖了搖頭:“可正是為了你,我才不能留下!你渴盼得到我的感情回應,然而你不知道,我若應了你,就會毀了你!”


    少年皺眉道:“你盡在嚇我!你若不應,我會痛苦一生,不得解脫,說毀了我有可能;你若肯應我,我此生於情無憾,怎麽也叫毀了我?”


    她伸手捧住少年的臉龐,輕聲說:“就是兩個時代的差別!我不認同這個時代的規則,我不喜歡與人分享!若我回應了你,我就會想獨霸了你,甚至於為此而無所不用!然而,我在這個時代,已經斷絕了生育的指望,獨霸了你,必會害你一生無子!你為儲為君,豈能無子?”


    少年含淚道:“那你就霸著吧!我喜歡你這樣霸著我!因為這樣,才顯得我無可取代,世間獨一!”


    萬貞笑了笑,淚水從她臉上滑落:“傻孩子!我恨不得你擁有這世間所有一切最好的事物,又怎麽能讓你去承受無子的痛苦?”


    她的聲音漸漸地冷硬了起來:“你才十六歲,情切熱戀之時,不會去想子嗣之事。然而,我年長你十七歲,目睹兩朝政權交替,永遠也忘不了郕王因為無子而落的宭境,絕不會讓你也步他的後塵!”


    “我才不管那些!我就要你,我就要你!”


    萬貞任少年在她懷中哭泣懇求,無賴撒嬌,隻是抱著他卻不肯答應。直到他感覺到這種不可憾動的沉默,絕不會得到回應,安靜下來,她才輕聲說:“我曾經以為來到這個時代,是莊子夢蝶一般的經曆,很快就會醒來。可我沒有想到,這場夢竟會綿延至今。”


    少年抱著她,恨不能與她血肉相融,讓她無法割舍,永遠不提離別:“既然你將這當成一場夢,那又為何還要信什麽皇統承繼,江山換主?就這樣不管不顧,隻陪著我肆意一生,有什麽不好?”


    “因為蝴蝶夢再美,它也會醒的啊!”


    萬貞輕撫著少年的後背,忽然一笑,道:“說來莊子與《蝴蝶夢》,在我們那裏有編過一部很美的戲劇,唱過離別,你想不想聽聽?”


    少年搖頭:“我才不想聽離別,更不想唱離別,隻要是離別,我都不想!”


    萬貞卻不管少年的拒絕,擁著他輕輕地哼唱:“萍聚萍散已看透,自尊自重當堅守,情長情短平常事,何去何從隨緣酬,該分手時當分手,留難之處莫強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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