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貞很少來太子寢宮,沒有留意過這個窗口能看到什麽,更不知道太子會在每日課間,跑到這裏來眺望東門,目送她出宮,目接她回來。


    若這孩子因為惶恐就以宮規約束,強求她留在身邊,她雖然可能會應許,但卻難免鬱悶;唯有他明明害怕她一去不回,卻因為她的向往而忍住不舍,任由她自由來去,從不勸阻,隻是默默的守候,才讓她驚訝感動,喃道:“我沒有回頭看過,一直不知道!原來,你每天下午聽課之餘,還會來這裏等著我麽?”


    “是。”


    太子回頭看著她,輕聲說:“不看到你回來,我心中不安。”


    萬貞忍不住搖了搖頭:“這太……太……”


    太什麽呢?她心中有些異樣,但一時間卻又無法具體弄明白究竟哪裏奇怪,隻是下意識的覺得太子這個舉動不妥,很不妥。


    太子扶著窗沿,遙望著遠處的東門,澀然道:“自從皇叔告訴我,在這宮裏,若是喜歡一個人,在不能護得她周全之前,一定要小心珍藏心意,不要讓人知道,不要引人忌憚,我就一直記著,從來不敢跟你過分親昵。即使偶爾控製不了,也一定要想足轉圜的餘地才去見你。可是我沒想到,再怎麽小心,這座宮廷,都會將人心中的珍藏翻出來摧毀。”


    萬貞心中莫名的一慌,趕緊道:“殿下言重了,其實這個流言,用意不在於摧毀,而在逼我退出。”


    “禮法於女子的名節分外苛刻,這樣的逼迫與摧毀有什麽區別?我那樣辛苦的藏著,可是終究還是沒能保護你不受傷害!”


    所有權力鬥爭形成的傾軋,對付女性第一致命的誹謗,永遠都各種不堪的桃色傳言。尤其是這樣的封建時代,女子若被人傳了有損名節的流言,根本無從辯解,有許多人迫於無奈,甚至不得不自殺以證清白。


    太子的眼眶都紅了,仰頭看著窗外的飛簷,喑聲說:“對不起,貞兒!都是因為我!都是因為我!”


    萬貞隻覺得從知道流言起,心中就湧動的委屈與憤懣都似乎被撫慰了一遍,刹那間消散了許多:“沒關係,這隻不過人心妄念傾軋而已,不關你的事。”


    頓了頓,她又輕蔑地一笑:“外麵的人不知道,但你應該知道的。其實所謂的名節清白,於我而言,就是狗屁!我擔得起這東宮侍長之職,也就受得起滿天下的詰難誹謗!”


    太子眼中的淚水終究沒能忍住,無聲的滾落,他低頭抬手抹了把臉,大聲說:“可是我在乎!我不想讓你受一點委屈!不想讓你得一句奚落!可我偏偏沒能做到!偏偏做不到!”


    萬貞看著少年猶如困獸般的痛苦,忍不住心一酸,伸手撫了撫他的臉,輕聲說:“不要這麽想!外麵流言滿天,可是整座東宮竟然平靜無波,沒有半點風聲透到我耳邊,一直讓我安安穩穩的出入宮禁,來去自由,不受絲毫影響,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我隻能管束東宮,卻沒能控製宮外,這就不夠好!”


    太子搖了搖頭,將她的手捧在胸前,抬頭看著她,一瞬也不瞬,喃喃地說:“他們不知道貞兒是多好的一個人,又不敢來觸怒我,所以隻能詆毀你!可明明是我傾慕的你!是我喜歡的你!”


    他的聲音很輕,輕得就像夢中的囈語。但在萬貞耳中聽來,卻仿佛天邊的驚雷,陡然炸在她耳邊,驚得她呆然木立,隻疑自己身在夢中,許久才茫然問:“你說什麽?”


    太子站在她麵前,微微仰臉凝視著她,因為剛剛流淚而格外清明的眸中,倒映著她的身影,是那樣的清晰。而他的神態,也帶著種朝聖般的誠摯,祈禱似的再說了一遍:“貞兒,我喜歡你、傾慕你!”


    萬貞終於清醒過來,被他捧著的手頓時如被火燒的縮了回來,失聲回答:“這不可能!”


    太子雙手一空,失落的垂了下去,但卻仍然仰頭看著她,倔強地問:“這有什麽不可能?我從小由你扶持,得你愛憐,受你關照!於我而言,你就是這世間所有美好感情的慰籍,是我所有愛慕的歸途!我喜歡你,喜歡得甚至不敢靠近,不敢遠離,更不敢讓你知道!”


    萬貞隻覺得一種巨大的恐慌從心底泛起,幾乎要將她整個淹沒,讓她進退失據,喉嚨發澀:“這確實不該讓我知道,更不該讓任何人知道!其實就連你自己,你也根本就不該這麽想!因為這根本就是錯覺!隻不過是你我多年相依為命,因此倚賴信任,而產生的誤解!”


    太子握了握拳頭,一句一字的說:“小的時候,我喜歡賴著你,粘著你,一步也不離開你!那時候,我以為自己隻是因為不得母緣,所以從你身上找補。可我長大了,連母親都不再親近信賴,卻仍然深刻的眷戀著你,甚至除了你以外,再也看不到別的女子!我就知道這不誤解!更不是錯覺!”


    他頓了頓,臉漲得通紅,雙眸都因為羞窘而幾乎要滴出水來,卻仍舊堅持著繼續說了下去:“因為我連做夢都在渴盼著你!這宮中有無數嬌俏麗人,許多妖嬈女子,卻隻有你才讓我魂牽夢縈,並且一直、一直都隻有你!”


    萬貞腦中一片空白,好像所有的思緒都被人揉搓了無數遍,連靈魂都被人剪成了段,切成了縷,再也無法接繼,隻有一股本能的意識在叫囂抗拒:“不!不!不!這不行!這不可以!沒有這樣的事!”


    太子看著她連連後退,看自己的眼神,就好像突然見到了洪水猛獸,心中一片苦澀,輕聲說:“如果這座宮廷,可以一直讓你安心的留居,可以讓你恣意的生活。我可能會一生都不告訴你,不讓你為難,更不叫你傷心!可是,這宮廷裏的人,就是一定要把人逼得沒有退路!”


    他怕她真的因為這件事,就徹底的厭棄了他,不敢再向她靠近,但卻也不舍得放棄,隻是懇切的望著她,期盼的哀求:“貞兒!我喜歡你!我求你留下!”


    這是她一手帶大的孩子,從小到大,她為他每一點進步而歡喜,為他的每一步遲滯而憂慮。無論他是難堪的、還是從容的每個時刻,她都看在眼裏,切切於心。她盼著他健康平安,盼著他萬事勝意,盼著他喜樂無愁。


    她在他身上傾注了十幾年的心血,用一種至親的感情對待他,無論他想要什麽,她總想幫他得到——獨有今天,獨有這樣的感情,她無法置信,更難以接受!


    盡管心底還有一絲理智提醒她:要慎重,要慎重!他隻是一時迷惑誤會了而已!情竇初開的少年人嘛,感情總是奇怪得很,免不了會有些莫名其妙的時候。冷靜!好好引導他,別傷了他的心!別為了這青春期的衝動,就給他造成難堪的陰影。


    可是,這怎麽冷靜?


    這是她從繈褓中看到大的孩子!這是她當成了子侄在養的孩子!流言說她勾引了太子,她隻是覺得造謠的人可恨,但心中無愧;但是現在這個情況,她怎麽敢說自己無愧?


    她養了十幾年,就把孩子養成這樣了?她都要崩潰了!


    “不,我不能留下!正因為你這樣……”


    她語無倫次的擺手,喃喃地說:“正因為你說喜歡,我才更要離開!我不能再留了,再留會害了你,也會害了自己。你才十五歲,你有大好年華,你該找個年齡相當的小姑娘,歡歡喜喜的談戀愛,輕輕鬆鬆的鬧別扭,吵嘴、生氣、分手、複合……去折騰你這個年紀該做的事,卻不應該對我……”


    太子怒喊道:“我這個年紀該做什麽,那不是由你說的!而該由我自己選擇!像尋常人家的紈絝子弟那樣,每天橫行市井,縱歡秦樓楚館嗎?那才不是我要的!其實從我三歲被立為太子那天起,就已經注定了我不可能還擁有這樣的生活!我的童年既然沒有像普通人那樣無憂無慮,我的少年,也就不可能再像普通人那樣飛揚輕狂!”


    他生在皇家,享盡了這世間的無雙的榮華,便也為這場無邊的富貴而付出了常人難以想象的代價;他負著與家國社稷共存亡的責任被立為太子,因為阻了堂弟的前程倍受冷遇,乃至遇刺被廢,父母無緣,祖母將他當成棋子布局宮外,無數次遭遇死亡危機。


    政治中心的殘酷傾軋,早已將他的童稚,一點點的剮碎在風雪中。隻是她用性命保護著他,傾盡心血來維護他的快樂;他不忍讓她難過,隻能順著她的心意去簡單生活,隨遇而安。


    然而,他的童年也好,少年也好,都隻係於她一身。她在這裏,她這樣希望,他才能這樣生活。在這世間,他隻能確定她的真心,也就隻能對她付出真情!除了她,他再沒有辦法信任別人,更無法去喜歡!


    他撲過去緊緊的抱住她的後腰,淚流滿麵:“貞兒,你不能離開!沒有你,我不知道該怎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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