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船上的景泰帝還站在窗前,看著萬貞上了石彪的船,看著船從禦船旁邊滑過,而船上的人始終沒有回頭,再看他一眼。一瞬間他隻覺得心底一股邪火直衝上來,激得他連手都發抖。


    萬貞對景泰帝的怒火恍若不覺,石彪卻有所感,忍不住抬頭看了禦船方向一眼。他自幼勤習弓馬,眼力久經鍛煉,比之萬貞還要厲害,一眼看清景泰帝臉上的神色,順著他的目光看到萬貞,心中一凜,旋即一股莫名的興奮湧了上來,又問萬貞:“萬侍,咱們往哪邊走?”


    萬貞苦笑:“去仁壽宮那邊的座艦……將軍,這可不是什麽好差事,你扛得住嗎?”


    石彪哈哈一笑:“你不用激我!激我沒用。”


    萬貞不僅是在激他,而是真的有些擔心他也害怕,道:“我這可不是激你,而是陳說事實。”


    石彪滿不在乎的道:“事實就是,我大庭廣眾之下救駕有功。憑我叔父和我自己的功績,誰敢當麵說我做得不對?至於私下的議論,那算個鳥!”


    他力氣大,竹篙撐得小船飛快,很快就繞過了禦船。仁壽宮那邊此時已經聽到了消息,會昌侯孫繼宗帶著人駕了幾艘小船過來接應,一眼看到萬貞,大喜過望,遠遠地喝問:“殿下怎樣?”


    萬貞回答:“殿下嗆水受了驚嚇,侯爺可有帶禦醫前來?”


    會昌侯連忙道:“娘娘船上有禦醫隨侍,石彪賢侄,快將殿下送過來!”


    石彪笑著應了一聲,將船撐了過去。有人來接應,他也就不如剛才放肆,中規中矩的掌篙靠舷,與會昌侯會船。


    兩邊都是小船,怕有翻覆,萬貞不敢直接抱了沂王過去,便先站在石彪船上把人遞給孫繼宗。等孫繼宗接過沂王,退開位置,她正想跟著上船,腳下的船突然一飄,橫移了幾尺,正從旁邊錯開。


    這一下她重心不穩,險些一頭栽進水裏。沂王驚得大叫,萬貞也趕緊仰身後傾,重新穩住重心。船尾的石彪一邊撥篙重新抄水,一邊呼喝:“哎呦,這邊湖水太深了,湖底的石頭一滑,差點沒把我也閃下水去。萬侍,你沒事吧?不要慌,等我重新調好頭了再靠舷。”


    孫繼宗還以為他真的是失手,連忙道:“賢侄莫慌,平安要緊!平安要緊!”


    他擔心沂王受寒,見石彪這邊重新調船需要時間,便催自己這邊的船先走,分出一條小船:“你們去接應萬侍,我先帶殿下去看禦醫!”


    沂王懷疑石彪是故意使壞,哪裏放心讓萬貞跟他相處,掙紮道:“舅爺,我等貞兒!等貞兒一起!”


    孫繼宗又急又怒,一邊給他裹帶來的外袍,一邊抹眼淚道:“我的爺,您要急死你祖母不成?我們就在大船邊上,仁壽宮的侍衛都撒出來護衛了,難道這時候萬侍還會出什麽意外不成?你趕緊跟我走,娘娘都已經被嚇暈過一次了!”


    沂王強他不過,隻得衝旁邊護衛的小船喊道:“你們多派人,護送萬侍回船!片刻也不許多耽擱,晚了你們也不用回來了!”


    那邊的石彪還在一副水太深,竹篙找不著支點的忙碌樣,劃著小船原地轉圈。萬貞看他使壞,也不出聲,就坐在船舷上看著。


    石彪看她真有他再鬧下去,她就下水自己遊到孫太後船上去的態度,也見好就收,笑道:“你身上還穿著我的衣服呢!這就準備翻臉不認人了?”


    萬貞不動聲色的道:“這是哪的話,將軍及時幫忙,我感激得很,自當厚報。”


    石彪咧嘴笑道:“別的厚報我也不缺。不過別人都是無以為報,以身相許,莫如你也許給我好了?”


    萬貞皺眉道:“將軍這就說笑了,莫說你這忙幫的沒到那份上。就是真的救命之恩,也自然有還命的辦法,哪裏有拿婚姻大事來許諾的?”


    石彪也沒指望她這麽輕巧的答應,嘿嘿一笑,道:“今天下午射柳,我麾下的兒郎定然奪魁。到時監國褒獎,我求他將你賜給我怎樣?”


    萬貞心一緊,將女官或者宮女賞賜給有功之臣、軍中俊傑,乃是演武一類的皇家大典的常例。若是以前,她不擔心景泰帝會胡亂指派她的終身大事。但現在她和他已經鬧翻了,這事可就難說了。


    石彪見她臉上變色,知道她必是害怕,心裏很不是滋味,忍不住怒問:“我究竟哪裏不好,你就這麽瞧不上?”


    萬貞受了他的恩惠,一時倒不好像上次那樣出口傷人,道:“將軍一世豪雄,誰敢說瞧不上這樣的詞?隻不過婚姻大事,看的是緣分。我與將軍,便少了點兒這樣的緣分。”


    她見孫繼宗派的小船雖然還沒有與石彪的船靠舷,但相距也隻有幾步遠,索性不與他磨牙,起身跳了過去。


    石彪感覺船上一輕,萬貞已經跳到了旁邊的船上,心中既惱又怒。但他這時候有了打算,反而不如那天在茶樓被她拒絕那樣生氣。反而是萬貞覺得自己這麽走了失禮,坐穩後又回頭問他:“將軍明日可在府上?我派人登門厚謝。”


    石彪撐船往他來的方向轉,嗬嗬一笑:“留著給你自己打副好嫁妝罷!”


    他們這邊口舌交鋒,禦船上景泰帝所在的閣樓,卻是死寂一片。大大小小的侍從,沒有誰敢喘口粗氣,都心驚膽戰的縮在邊角處,聽著景泰帝驚怒過甚而至的咳喘。


    許久,景泰帝的咳喘平息了些,擺手對興安道:“大伴,你去問一問……”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門外一聲低泣,李惜兒已經先奔了進來。她在景泰帝麵前一貫舍得臉麵,闖進來便撲倒在他膝下,抱著他的腿嬌聲啼哭:“皇爺,奴實不知會闖出這等大禍!蘋兒她們本來隻是想戲弄一下沂王殿下,為您分憂解勞……”


    景泰帝臉色鐵青,厲喝:“朕堂堂天子,乾綱在握,還需要你們幾個娼女賤妓分憂解勞?愚不可及的東西!”


    他對李惜兒一向柔情蜜意,從不以她的出身說話,今天是頭一次當麵揭短,罵出這樣的話來。可李惜兒這時候哪敢計較這個,隻抱著他的腿不放,嚶嚶哭泣:“皇爺,奴對您的忠心天日可鑒……而且,事情本來不會這樣子的,蘋兒她們戲弄沂王的房間雖然離艦板不遠,可是那個方向並不順路。沂王之所以會繞路逃跑落水,是有人故意攔路恐嚇……奴連身邊的人都指使不動,又哪裏指得動侍衛呀!”


    景泰帝被她哭得心煩意亂,雖然恨不得殺了她,可心念翻覆間卻又頹然苦笑:“罷!罷!你是朕自選的!蠢也罷、貪也罷、毒也罷!總是朕自身的孽!”


    李惜兒聽到他語氣鬆動,趕緊收了哭聲,依著他的腿,貓一般的綣在旁邊,連聲道:“皇爺放心!以後奴再不敢擅做主張,更不敢貪圖功勞!”


    景泰帝也不管她,隻看著低眉順目走進來的舒良,好一會兒才道:“大伴,我自幼勞你扶助伴侍,多年相得,倚為心腹。可是今天,你太讓我意外了!朕讓你帶著沂王,好好看護,不是讓你送他去死的!”


    舒良摘下頭頂的貂蟬冠,跪了下來,顫聲道:“皇爺問罪,老奴無言辯解。然而,老奴懇請皇爺,許了老奴這一回吧!”


    景泰帝萬沒想到他會是這樣的回答,問罪的話都堵在了胸中。


    舒良哭道:“皇爺,您念著骨肉之情,不忍行事。可世人隻見到了您以小宗並大宗,卻全然忘了起初這些東西並非您所求,而是他們一步步逼著您,讓您不得不為!如今民意倒逼,盛傳尺布鬥粟之謠。既然如此,何不讓老奴索性將事做實了!將這些全無心肝的人一了百了,也省得您日夜為此氣鬱難解,難得開懷!”


    景泰帝久久沒有說話,直到窗外賽龍舟的鼓聲響起,才輕籲了一聲,搖了搖頭,道:“大伴,你想的,朕都知道;可是朕真正的心病何在,你卻不知道!”


    舒良愕然,景泰帝淡淡地一笑,道:“仁壽宮也好,南宮也罷,如今於朕而言,都不足為慮!朕真正憂心的,是那縹緲難測的‘天命’啊!”


    舒良再忠心,也隻看得到景泰帝對於無子的憂愁,民意倒逼的困境,以為隻要將仁壽宮一係斬草除根,便能達到長痛不如短痛的目的。他離景泰帝雖近,可是沒有他的經曆,不坐上那個位置。便不知道事情發展到今天這一步,其實與仁壽宮無關,甚至與群臣的意見也無關。


    在景泰帝看來,這些困境,與其說來自於“人”,不如說來自於“天”。他的帝位鞏固至今,真正害怕的,隻有天命。天命不肯給他一個健康的兒子,才是這一切困境的根源。


    但凡他還能生子,還有一個兒子可以繼承皇統,朝野間所有的紛爭非議,都會煙消雲散,再不複存。


    舒良惶然問:“然則,天命如何能敵?”


    景泰帝閉上眼睛,慢慢地說:“去將萬貞兒給朕帶過來!”


    舒良應了,遲疑一下,問:“帶回來後,如何安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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