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王沒有優待,已經失去了在宮中坐輿的資格。從謹身殿到五鳳樓好幾裏地,隻能步行。他年紀還小,又逢毒月暑升,天氣炎熱,堪堪走到太和門前,已經滿頭大汗。


    萬貞心疼,低聲道:“殿下,我抱你走。”


    沂王搖頭道:“不用,我自己走。”


    萬貞不忍,沂王卻笑眯眯的說:“貞兒,你不要這樣苦著臉嘛!不然人家還以為我欺負你了呢!”


    萬貞啼笑皆非:“殿下,你這幾天功夫,哪學的這樣跟我說話的?”


    沂王天真地問道:“這個還用學?”


    這個年紀的孩子真的是每天都有驚喜,你永遠都不知道他說的話,哪一句是他真的懂事了,還是不解其意,隻是跟著大人學的舌。萬貞忍俊不禁,看看遠處的宮門,道:“殿下,這裏到午門坐轎,還有很遠呢。你年紀還小,再走怕會傷到腳,還是讓我背你出去吧!”


    沂王看著她,忽然道:“不行呢!滿朝野的人都在看著,我得自己走出去。”


    萬貞一怔,喉頭有些酸硬。她一直想讓這孩子保持著童心童真,然而皇家爭鬥如此,縱然她再努力,再用功。但幾經磨難,幾度生死,幾多摧折,這多思細膩的孩子,卻仍然從四周的環境變化中,感受到了這種權利鬥爭下的冷漠與殘酷。


    他從太子廢為了沂王,自謹身殿走出來,雖然隻有幾裏路,但卻是真的匯聚了滿朝野的目光。


    他從這裏走出去的風儀和姿態,將很大程度的決定滿朝野的觀感,影響著往後的人生。


    一念至此,她微笑著說:“好,那你慢慢走,不要怕。”


    沂王抬頭望著她,清亮的眸子裏映著她的身影,眉彎眼笑:“嗯,貞兒守在我身後,我不怕的!”


    萬貞閉了閉眼睛,才在臉上擠出一朵燦爛的笑花,用力地點頭:“好!我就在你身後守著。”


    太和門外,就是朝臣來往的廣場,武英、文華兩殿每日都有學士駐值。沂王從太和門出來,來往的臣工看見,都不由得愣了一下。


    沂王被廢,雖然出自景泰帝授意,但元良更替,也必須群臣一致同意詔書下頒,才具備法統效力。而以於謙為首的朝臣,沒有全力勸諫,卻在奏請換太子的章表上聯署簽名。在這件事上,都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此時見到一個穿著親王服飾的孩子無轎無輿,隻有一個女官陪同著從太和門步行而出,縱然有人以前沒有見過東宮太子的相貌,卻也猜得出他是誰。


    一時間諸臣都有些愣怔,不知道應該怎麽見禮——滿朝文武連同景泰帝一起,合起夥來欺負這才幾歲大的孩子。不見麵,那隻是個位置符號;見了,這卻是個活生生的人。


    並且,這個人,隻是個衝齡稚子。


    夏日炙烈的陽光明晃晃照下來,這孩子滿額大汗,但他走在門前的甬道上,腰背挺直,肩膀平正,明眸含笑,從容徐步,年齡雖幼,卻沒有絲毫失禮之處。


    不止沒有失禮,他甚至比這世間許多人都禮儀周全,也比群臣所想象的東宮太子更堅強,也更有韌性。


    就像當年也先圍城,舉國驚恐時,太子負著與江山社稷共存亡的期望被立,但他卻並沒有害怕退縮一樣。就這樣麵對著滿朝野或善或惡,或憐或愧,或敬或厭的目光,一步一步的從太和門那邊走了下來。


    太和門前原本奔忙的朝臣宮人,不由自主的停下腳步,低頭拱手,讓在一邊,目送這一主一從慢慢地從他們身前走過,踏上金水橋,穿過五鳳樓,走出了宮廷。


    景泰帝為了酬謝部堂大臣同意他易儲的功勞,給包括於謙、王直等人在內的近百名朝廷重臣賞了雙俸,晉了官職。


    此時沂王離宮,於謙和王直在遠處看著,久久沒有說話。半晌,王直跺腳語意雙關的歎道:“國本大事,竟敗於蠻酋之議,我輩豈不愧殺?”


    太子廢為沂王,侍從的數目自然也隨製削減,五鳳樓外的王駕前,往日萬貞熟悉的人臉已經少了大半。但在旁邊的一頂涼轎前,她已經許久沒有見過的宮正王嬋卻站著衝她微笑。


    錢皇後和周貴妃如今都陷在南宮,難以出入。太子位廢,沂王離宮,隻有孫太後憐愛長孫,微服小轎前來接他。


    看到王嬋,沂王眼睛一亮,終於放下端著的架子,拉著萬貞歡呼一聲,衝了過去,笑叫:“王奶奶,皇祖母也來了嗎?”


    孫太後原來保養得宜,看上去不過三十來歲。但這幾年功夫,她的滿頭青絲,就幾乎盡數轉白,臉色雖然仍舊紅潤,眼角唇邊的皺紋卻明顯起來。見到孫子平平安安的從午門出來,鬆了一口氣,一把摟住他,在他額頭上親了親:“好孩子,你受苦了!”


    沂王安慰的回手抱了抱孫太後,脆聲道:“皇祖母,孫兒不苦!皇叔那裏有好多好吃的,又有貞兒陪著,我還自己包了粽子呢!”


    他說著突然想起自己沒帶粽子出來給孫太後吃,趕緊道:“不過,那個粽子貞兒說吃多了積食,不許我多吃偷藏,我就沒給皇祖母帶。”


    孫太後一生什麽樣的山珍海味,金饈玉撰沒吃過,哪會在意一個粽子?隻不過孫兒這番心意難得而已,便笑嗬嗬的應:“沒關係,祖母年紀大了,其實也不大吃粽子的。”


    沂王趕緊安慰:“其實粽子也不好吃,孫兒就是覺得好玩兒。”


    孫太後愛憐的摩挲著孫兒的臉頰,又招手示意行禮的萬貞進轎裏來,溫聲道:“好貞兒,你能將濬兒平平安安的帶出來,哀家感謝你。”


    萬貞連忙道:“這是奴份內事,不敢當娘娘謝禮。”


    孫太後微笑道:“有恩有功而不謝,天下焉有是禮?哀家謝你,你盡可當得。”


    頓了頓,她又道:“如今濬兒在宮外開府,離哀家遠了,庇佑更少,日後恐怕是非更多。你若仍舊任他的侍長,往後王府事務便都要煩你操持;你若心裏害怕,想離開宮廷,不去王府,也是人之常情,哀家一樣厚禮厚賞,謝你這幾年的大功。”


    萬貞低頭道:“奴得娘娘和小殿下倚重信賴,知遇恩重,豈能見難背離?自當隨殿下同進同退。”


    孫太後滿意的點頭,歎道:“好孩子,哀家將濬兒和王府都交給你了。有為難的急事,盡可以傳信給會昌侯府傳信,請他們幫襯;不著急的,便每月節禮帶沂王進宮請安時告訴哀家。”


    萬貞點頭應了,孫太後又道:“王府新開,論理應有長輩護送。然而,哀家身份不便,隻能派阿嬋隨你們一起走一遭了。”


    沂王連忙道:“皇祖母,有貞兒和梁伴伴陪著孫兒就可以了。王奶奶要陪著您的,不用她去。”


    孫太後心疼的撫了撫孫兒的鬢發,溫聲道:“不讓阿嬋替祖母走這一趟,祖母不放心啊!好孩子,你別怪祖母不親自送你。實在是……祖母留在宮中不動,慈寧宮也就不敢輕舉妄動。祖母要是去了王府,反而要給你添出許多麻煩來。”


    沂王似懂非懂的點頭:“皇祖母放心吧!孫兒會好好地!”


    孫太後笑了笑,又問萬貞:“貞兒,王府如今沒有長史,你和梁芳便是管事的人。梁芳姑且不論,你去王府,準備怎麽辦事?”


    萬貞回答:“殿下年幼,不必與人強爭朝夕。奴以為王府第一要務,是警衛安全,護持殿下平安長大。再則,殿下已到了啟蒙年齡,再怎麽招忌,蒙師還是要有的。隻要先生不是進士,不出於世宦之家,想來關礙不大。另外,王府以後恐怕賞賜有限,俸祿能否及時撥付,也不好說。奴還想趁早取些本錢出來貨殖生息,防止日後用錢有為難之處。”


    孫太後滿意的笑了起來,拍拍她的手道:“當初你說自己想經管外務,學個一技之長。哀家就覺得你這孩子有見地,堪托腹心。如今看來,哀家叫阿嬋她們多帶帶你,真是一點都沒錯。”


    萬貞躬身道:“都是娘娘栽培。”


    孫太後依依不舍的抱了抱沂王,柔聲道:“乖孫兒,來日方長。你和貞兒、梁芳回沂王府罷!多聽他們的話,等先生請來了,要認真讀書,不可以躲懶,知道嗎?”


    沂王用力點力頭,目送孫太後的涼轎離去,這才在萬貞和梁芳的護持上登上了午門外備好的王駕,直奔新開的沂王府而去。


    他從出生就長在宮廷裏,除了有數的幾次外出,從來沒有離紫禁城這麽遠過。小小年紀,就父母遠離,祖母分別,縱然他從小就已經習慣了與侍從相處,多過於和祖母、父母親近,此時也不禁惶然抽泣。


    萬貞將他抱在懷裏,也不說話,隻是輕輕的撫摸著他的脊背,直到他哭得累了,靠在她肩膀上睡著了,才輕叩壁板,示意車駕慢行。


    沂王卻沒有睡沉,車駕稍稍一慢,他就睜開眼睛看了萬貞一眼,用力摟緊她,喃喃的說:“貞兒,現在我身邊隻有你啦!你可不能像別人那樣離開,要一直陪著我!”


    萬貞回答:“好,我會一直陪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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