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還未廢,勸諫的中宮先廢了。這消息一出,整座宮廷原本浮躁的氣氛都凝滯了下來。太上皇長子朱見濬若是被廢,半點都不稀奇,因為當初立位就是權宜之計。但中宮汪皇後不同,那是景泰帝的結發妻子,元配皇後啊!


    當初宣廟廢胡皇後,賜號靜慈仙師,居長安宮,供奉仍然比視皇後;可汪皇後被廢呢,卻是直接貶為庶人。這種過大的落差,當真令宮人連傳流言的心情沒有,異常的安靜。


    就在廢後的第二天,東宮原本的警備又提高了不少。原有侍衛都被輪換了下去,萬貞甚至看到了原來看守東華門的幾個熟麵孔。雖說宮廷禁衛八千多人,各宮值守輪換是常事,但也沒有變動大到突然將外圍守衛大幅內調東宮的道理。


    不止警備換了,東宮連出入采買也被禁了。日常供給,都變成內宮直接撥付,送到宮門口。


    萬貞早在東宮的庫房儲存了大量糧食和肉幹菜幹,一時半刻的倒不擔心飲食供給不上。隻不過鎖閉宮門,預兆太差。不止下層侍從惴惴不安,連萬貞自己表麵雖然鎮定,但心裏卻也沒有什麽底氣。


    她和景泰帝少年相識,知道景泰帝內心對結發妻子的愛重,不僅因為汪皇後與他少年成婚,更是因為他對汪皇後的品性認同敬重。而現在,曾經深受景泰帝敬重的品格,突然變成了他發作妻子的由頭,說明他已經從根本上改變了觀念。


    這不是她熟悉的“小爺”,也不是臨危踐祚,慎戒慎懼,唯恐做得不好的新君。他已經完全蛻變成為了一位俯視天下,撥弄風雲的成熟帝王。而且這位帝王,由於幼時不同於尋常皇子的成長經曆,對自己懷有一種補償心理。做事究竟會任性到哪一步,她實在無法想象。


    東宮閉鎖,內外消息不通。梁芳本想使銀子跟宮門口的禁衛打探一下,不料禁衛居然連銀子都不敢收。


    這個反響,很是不妙。要知道國朝的軍製下,將士們的薪俸太低,不想辦法撈灰色收入,是沒法養家糊口的。一般情況下,打探消息送銀子,即使上官看到了,也多是抽頭分成,並不會阻止。


    在這樣的風氣下,軍隊上下都是群油鍋裏的銀子都要撈出來花的角色。不敢收,不是怕連累,就是怕秋後算賬。


    萬貞聽了梁芳的回報,心中一沉,想了想,道:“你陪著殿下,我去問問消息。”


    梁芳頹然道:“使錢都問不到,哪裏還能問消息?”


    萬貞這幾天留心看了一下幾個熟人輪值的時間和地點,有的放矢,也不多話,直奔清寧宮左翼蕪房,拎了張高凳在牆下站了,隔著宮牆喚道:“林五哥,我問個事!單隻問個事!”


    這幾位原來在東華門輪值的禁衛早幾年自她手裏得過好處,日常來往也算熟悉。雖然不至於冒險幫她,但她隻是隔著宮牆問個事,卻也不至於不回應,隻是有些為難:“萬女官,高聲說話讓巡檢官過來聽到,不妥當啊。”


    萬貞道:“林五哥就照平時說話的聲氣說,我隔牆聽著就是。”


    因為朱見濬並非失德或者有什麽缺陷,廢位不好大張旗鼓。景泰帝為防夜長夢多,準備廢太子和立新太子的典禮,一天之內就走完全部流程。因此如今東宮廢位的正式詔令還沒下來,新太子就任的典禮所需之物,就已經開始籌備了。


    為防內宮發生意外,景泰帝不僅封鎖了東宮,連仁壽宮和南宮也加強了戒備,不許人未得通行腰牌的人出入。


    萬貞心中發澀,謝過林五後便回了正殿。梁芳指使小內侍陪著太子踢球,自己卻小跑著過來問:“怎樣?監國究竟準備怎樣處置殿下?”


    萬貞搖頭道:“這種事普通禁衛怎麽可能知道?隻不過鎖宮的不僅是清寧宮,還有仁壽宮和南宮。監國總不可能已經奪位了,還怎麽對殿下不利,應該沒什麽大事。”


    兩人正在說話,宮門處一陣騷動,一個穿著大紅蟒袍的大太監在屬下的擁簇下直奔正殿而來。


    萬貞示意梁芳去拿錢,自己卻率眾上前相迎。這大太監王誠雖然不如景泰帝身邊常用的舒良、興安地位高,但也是司禮監的秉筆之一。加上如今東宮見廢,萬貞行禮,王誠也就大模大樣的受了,拖著腔調道:“萬侍,皇爺有召,跟咱家來吧!”


    萬貞笑著應道:“奴這就去領了殿下,一並前往。”


    王誠嘿笑:“萬侍說笑了,皇爺是召你見駕,不關……那位爺的事。”


    廢朱見濬的太子位的詔書,內閣已經附署下發到了通政司,隻是還沒有正式宣讀而已。王誠對太子的稱呼,也就直接用“那位爺”含糊了過去。


    萬貞聽到景泰帝單獨召她見駕,愣了一下。梁芳拿了錠金子過來塞進王城袖中,殷勤的問:“皇爺召萬侍見駕,不知究竟有什麽事?”


    禁衛不敢收東宮的錢,王誠倒是沒有忌憚,笑道:“放心罷,沒甚麽事!要真有事,那也是好事。”


    萬貞訝然,問道:“公公這話,從何說起?”


    王誠笑道:“聽舒公公的意思,皇爺嫌前三殿事多繁雜,想在前三殿的尚宮女官上設個宮正女官,統一調配人手,想將萬侍調過去聽用。萬侍,說不得咱們以後,便是共事的人了。”


    宮正女官是除了後宮嬪妃,女官品階中的最高職位了。從已經確定要廢的太子身邊調過去做皇帝身邊的近侍女官,對於尋常人來說,果然算是好事。


    一時東宮近侍,包括梁芳在內,都不禁對萬貞側目而視。


    萬貞略微自嘲的笑了笑,道:“多謝公公提點。還請公公代奴上稟皇爺,奴自為殿下東宮侍長,太後、皇後、貴妃恩賞有加,殿下更是信賴倚重,待我如骨肉之親,此情不敢有負。今殿下身邊正值多事之秋,奴若棄主不顧,自奔前程,非為人之道。”


    王誠吃了一驚,勃然大怒:“你敢抗旨不遵?”


    萬貞欠身道:“公公言重,皇爺隻是有召而已,並未下旨。”


    皇帝每天要處理的事,要見的人多了,加上交通速度的限製,免不了會有些心血來潮,叫人過去又忘了見,或者召見的人一時找不著的誤差。一般情況下這種誤差都在製度容許的範圍內,了不起申斥一頓,還達不到抗旨的程度。


    王誠被堵得氣急,本想給萬貞一個教訓,又想到這前三殿宮正女官明顯屬於常例外的職務。景泰帝既然有意將這位置交給萬貞,自然是青眼有加。若是貿然下狠手,不知道景泰帝會不會怪他。


    王誠猶豫片刻,氣哼哼的走了。這本來以為輕鬆拿賞的差事,卻碰了一鼻子灰,由不得他心中著惱,等景泰帝召他問話時,忍不住加油添醋的說:“皇爺,這位萬侍,可不怎麽瞧得上奴婢,不肯來呢!”


    景泰帝皺眉問:“什麽叫不肯來?”


    王誠道:“她說您召見是您的事,來不來是她的事。她要照顧清寧宮那位,可顧不上聽您傳召!”


    景泰帝氣得一拍桌子,怒道:“她敢!派人去……”


    命令都到了嘴邊,他又陡然清醒了些,猛然將桌上的鎮紙抄起,照著王誠砸了過來,怒道:“好狗才!你吃熊心豹膽了!這一來一回的功夫,就能給朕戳無路兒!添出許多是非來!”


    王誠頓時知道這火撥錯了地方,慌忙跪下磕頭請罪:“皇爺恕罪,奴婢在萬侍那裏碰了灰,心中不忿,是添了點兒口舌。不過萬侍說您並未下旨,拒不見駕,卻是真的。”


    景泰帝冷哼一聲,喝道:“她怎麽回話,你怎麽學話!多一個字,少一個字,仔細你的嘴!”


    萬貞哪知道王誠心狹到這種程度,就為了一句話的事,差點把她構陷進去了。


    王誠走後,她站在當地發了會兒呆,這才轉身回自己的住處,打開箱籠翻找裏麵的東西。


    朱見濬踢球踢累了,回身洗澡換衣服,沒見萬貞,問了一聲她的下落,便直通通的衝她的住處奔來,笑道:“貞兒,剛剛韋伴伴說隔幾天就端午,我想吃棕子了,咱們去包棕子吃吧!”


    萬貞從箱籠底部掏出一隻錦匣打開,從裏麵取出一隻玉佩,勉強笑道:“殿下,包棕子要先泡糯米洗竹葉,咱們這一時片刻的做不了這麽多功夫,等閑下來了再說,好嗎?”


    朱見濬見她臉色凝重,不敢再說,便湊過來看她手中的玉佩。那是枚白玉鑲嵌紅寶石五幅捧壽佩,因為時間久,又沒有佩戴溫養,下結的金珠和攢心花絡顏色都已經有些陳舊發灰。朱見濬一看就撇了撇嘴,道:“好醜!叫人重新配好看些!”


    這塊玉佩,真正重要的是主件配飾齊全所代表的承諾,好看不好看倒不重要。隻不過物是人非,這承諾究竟還能不能兌現,誰也不知道。拿出它來,也不過是找個心理安慰罷了。萬貞心思複雜,歎了口氣,道:“殿下,君子佩玉,重其五德,外在這些東西,咱們不挑。”


    她說著將朱見濬身上玉佩取下,將這玉佩懸在他腰間,細細地吩咐:“殿下,這玉你戴在身上,要小心愛護。尤其是在去見皇叔的時候,千萬不能離身。”


    朱見濬不解其意:“為什麽呀?”


    萬貞在他耳邊小聲說:“這玉佩是你皇叔的承諾,如果他看到玉,問了你想要什麽。你就說,你想做個筆精墨妙的閑王,每天看看花鳥蟲魚,以丹青傳世為誌。”


    朱見濬茫然,但見萬貞臉色鄭重,便點頭重複了一遍:“好,皇叔要是問了,我就這樣說。”


    兩人正說著話,梁芳急步跑了起來,叫道:“萬侍,監國傳你和殿下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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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能昨晚睡太晚的原因,一天昏昏的,又晚了……不會成惡性循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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