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貞的原身一直隨著胡雲教養,不僅萬貞對胡雲有著親近感,胡雲對自己看大的孩子也天然就比對尋常人少幾分戒心,說話辦事都很隨意。一見萬貞弄出這宮中貴人都沒用過的奇物,就知道她肯定有相求,直接就問了。


    萬貞有種被長輩揭了短的尷尬,輕嚷:“瞧姑姑說的!我有好東西想著孝敬姑姑,那不是孝心嘛?怎麽就成了非得有事,才會來姑姑這打秋風了?”


    胡雲大笑:“好好,你不是打秋風!姑姑知道你的孝心得了吧!有什麽事快說,別瞎耽擱功夫。”


    萬貞小心翼翼的說:“姑姑,我也想請假出宮過年。”


    胡雲奇道:“你不是已經跟陳表鬧翻了嗎?你出宮和誰過年?”


    萬貞含含糊糊的道:“我和陳表一起長大,做不成夫妻,兄妹之情也是有的。”


    胡雲想了想,道:“郕王可能很快就要就藩了,陳表不知道會跟著郕王去藩地,還是在京中留守。你出去和陳表一起過個年,也算全了這麽多年的情分。行了,我準了!不過最遲元旦下午,你就得回來銷假,明白嗎?”


    萬貞大喜,歡呼一聲,握著胡雲的手臂搖了搖,道:“姑姑,你最好了!”


    胡雲含笑嗔道:“還說你不是有事打秋風?這麽大姑娘了,還毛手毛腳的,成什麽樣子?別搖了,我這一把老骨頭,可經不起你那麽大力氣!”


    萬貞嚇了一跳,連忙鬆手問:“姑姑,我弄痛哪裏了?”


    胡雲隻是嚇唬她,卻不是真的受傷,戲弄了她幾句,便揮手讓她走了。萬貞得了應許,高高興興地走了。她情緒外放時,特別有感染力,離得遠遠地胡雲都能感覺到她那種如出牢籠,如去藩籬的高興勁兒,帶得胡雲也忍不住好笑:“年輕真好……愁也好,樂也好,總是這麽簡單。”


    臨近過年宮裏活多,平時隨萬貞出入的宦官小福和順寧等人都被上司調去頂差,沒人陪護。萬貞隻能孤身一人步行出宮,好在她現在與東華門的軍士通過吳掃金這座橋梁結了善緣,有人喚來手下的軍餘,替她租了頭驢子送她出宮。


    人情這東西有來有往,自然就會深厚,萬貞也樂意接受別人的好意,謝過那軍士便乘了青驢往東江米巷的院子走。


    京都已經冷了近四個月,雪下了還沒有融化就又下了新雪。老百姓幾乎每天都要爬到屋頂把積雪掃下來,以免壓壞了房子。家家戶戶院子外麵積起來的雪都堆得老高,活似一個個小垛子。


    現代的萬貞覺得雪景美麗晶瑩,令人讚歎;但到了這個時代,才知道寒冷的冰雪對於老百姓來說,實是世間最殘酷的一種懲罰。即使是富貴閑人,恐怕也沒幾個會喜歡冰雪寒天的。


    到了院前她拉繩叫門,等了好一會兒才徐媽媽才過來打開大門。這兩位杜箴言送的管事媽媽勤勞樸實,但可能經曆的磨難太多,本身又有殘疾,因此反應很有些木訥,萬貞笑著向她們問好,她們也無法回應,隻是中規中矩的上來服侍她換衣服,喝薑湯。


    大節日下,遇到的卻是不能溝通的人,萬貞心中也十分無奈,回到房間裏稍坐了會兒,忍不住起身往杜箴言那邊走。


    杜箴言的院子安保比她這邊更高,他不在京都的時候,連兩位聾啞仆都沒有得到進去打掃的命令,整座房子門窗緊閉,她打開門就聞到了一股久不住人而產生的木腥味。


    雖然現在沒有大型建築和粉塵汙染,但房子久不住人,家俱上麵還是落了一層薄灰。萬貞推開窗戶,給屋子透氣,又回去接了桶熱水過來擦洗家具,收拾房間。


    雖說房子裝修的時間不長,裏麵的家俱都還是新的,但房間太大,等到萬貞收拾完畢,外麵的天色還是已經暗了下來。


    巷道那邊不知誰家的人晚歸,引來家裏一陣歡呼。先是孩童嘰嘰喳喳的笑鬧,過了會兒便是夫妻倆關於旅途平安與否的問答。妻子的聲音柔細,萬貞聽不清,丈夫嗓門大,卻遠遠地飄了過來:“……你不知道,整個通州連河都一並凍上了,車根本沒法用牲畜拉,全靠遷夫拖……我舍不得那錢,這一路回京啊!那是連爬帶滑溜雪地上回來的……”


    妻子想是安慰了丈夫什麽,丈夫的聲音也低了下去,隻剩下孩童嘻笑打鬧的喧囂。萬貞聽著外麵的熱鬧,微不可聞的歎了口氣,忽然聽到外麵的門嘩的一響,不由大喜,連忙轉身迎上去,笑道:“杜……”


    屋外夜色深濃,唯有房門被忽來的一陣橫風吹開,在牆壁上來回拍擊,卻哪有人影?


    萬貞心中的喜悅迅速的消散,剩下一懷蕭索孤獨——她已在宮中過了滿地繁華,唯我一人寂寞的春節;今年有意外之喜,本來以為可以不必再挨這樣的孤獨,卻不想今年依然如故。


    不,今年的她,甚至比去年更孤獨,更寂寞!


    去年她知道自己必然孤獨,不懷希望,自然無所謂失落;而今年,她與杜箴言相認結識,那種天然的親近感,讓她不知不覺中就有了可以與他相依守歲的奢望。希望而致的失落,遠比一開始便不抱希望更讓人難以忍受。


    她站在門口呆了一呆,才醒過神來,為自己剛才那一瞬間產生的妄念而苦笑:她這原身沒有血係親人,杜箴言卻是有父母兄妹姐妹的。縱然他對這個時代的兄弟姐妹沒有多少感情認同,但在孝道如天的時代,春節這樣萬家團圓的日子,他是必須留在家中的,怎麽可能孤身遠赴京都,來陪她過年?


    這念頭一起,她也沒了呆在這裏的興趣,關好門窗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徐媽媽和丁媽媽為人木訥,但做事卻很是踏實,對過年的重視也遠超萬貞。萬貞提不起過年的勁,她們倒是煮胙肉、炸果子、做新衣、剪窗花、裁紅紙的忙碌得很。見萬貞回來,連忙拿了幾身新衣過來,比劃著讓她試衣服。


    萬貞挑了件顏色鮮亮的穿在身上,發現服飾的剪裁偏向簡潔,窄袖貼身,摒去了包襟折邊的寬綽,卻用珍珠做紐扣合縫。雖然料子挑的是宋錦,但卻沒在上麵做什麽繁複的裝飾,很適合現代人的審美。不消說,這必是杜箴言影響的結果。


    雖然明知兩位媽媽聽不見,但萬貞還是認真的向她們道了謝,端著衣服回去後,分別送給兩人一串宮中做的壓歲花錢和十兩銀子,權當過年的獎金。


    兩位媽媽彎腰道謝後,又比手勢問她過年家裏貼的對聯是去請人寫,還是自己寫。萬貞原來在現代學過一段時間書法,雖然字不怎麽好,但也算端正。此時無事可做,便在正堂的八仙桌上鋪開筆墨,揚揚灑灑的寫了十幾副對聯。


    次日一早,兩位媽媽拉著她在吉時點好敬奉天地祖宗的香燭後,這才開始張羅著貼對聯,做年夜飯。萬貞個子高,貼對聯、門神、福招一類的東西基本上都不用踩凳子,略踮踮腳就行。但做年夜飯由於做的時候還有些民俗忌諱,她一竅不通,卻被兩位媽媽趕了出來。


    被這麽一趕,萬貞反而多了幾分有人陪著過年的真實感,笑了笑,不再去添亂,回到小套間的小客廳,歪在沙發上看書。


    她這屋子裝修的時候鋪了排水管道和地熱,廚房那邊的鍋爐一燒好,屋子裏麵便十分暖和,歪在沙發上看書很是愜意。隻不過這個時代的書籍通俗讀務少,文人私下流傳的西廂記一類雜居話本,現在都還是最原始的香豔版,接近小黃手抄本。


    杜箴言幫她置辦書籍時,怕她認為自己輕浮,不敢買這類書籍,最休閑的書籍也是詩詞歌賦、三國誌、唐傳奇一類對於現代以小說為主要消遣閱讀的人來說仍顯眼累的書。萬貞歪著讀了幾篇傳奇,瞌睡便上來了,綣在沙發上似睡非睡的做起夢來。


    夢中她依稀回到了現代的老家,父母已經準備好了一大桌飯菜,正吆喝著叫家裏的大大小小洗手吃飯。她抱著嫂子二胎生的小侄女進屋,見到桌上炸的肉酥金黃,便沒洗手先拈著吃了一塊,惹得媽媽啐她:“你這丫頭,帶著孩子呢!也不給孩子帶個好樣!”


    她嘻皮笑臉的回答:“媽,什麽叫我帶孩子?難道我就不是你的孩子了?”


    媽媽被她的厚臉皮打敗了,無奈的問:“是是是,你是我的大孩子!要不要媽媽抱一下啊?”


    她笑嘻嘻的說:“喔,那媽媽就抱一下唄!”


    媽媽笑著拍了她一下,果然伸手來抱她。她還在夢中,卻突然心中一驚,下意識的喊:“媽!那不是我!她是別人!她……”


    這一喊,她猛然驚醒,眼前鬥室昏暗,哪是融融泄泄的現代家庭?她分明還一人飄泊在幾百年前的大明朝,獨對孤燈,滿麵濕濡。


    恰在此時房門奪奪作響,她以為是徐媽媽叫她吃飯,便起身開門。


    門外寒風呼嘯,雪花飛舞,杜箴言一身玄黑色短打皮袍,外罩大毛鬥篷,雙肩積雪尚存,但卻劍眉飛揚,春山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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