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記憶中某些感覺和體會總是深入脾骨,江臨岸在江家生活的那二十年,沒有溫暖,沒有關懷,有的隻是無休的冷漠,無視,不公,以及莫須有的責難和屈辱,而這些感受的緣由是什麽?


    一個是自己的爺爺,總是無理嗬斥,偏心冷落,而另一個則是自己的親生母親,在他受到委屈時又把他摁在見不著光的角落,一遍遍教導他,要忍氣吞聲,安於現狀!


    江臨岸就在如此壓抑的夾縫中長大,不公與壓挫非但沒能讓他束手投降,反而在他性格中埋下了好鬥的因子,就好比一個人受慣了欺淩,總想著有朝一日要翻身造反,即使不擇手段,所以他才會如此努力,卯足勁地往前衝,而童年環境又造成他在感情方麵極其貧瘠,冷漠,孤僻,且不善溝通言語。


    沈瓷細想,或許他身上很多性格缺陷,都是小時候環境所致。


    江臨岸:“後來大一點,我總算知道了當年江晏離世的原因,據說我出生的時候我媽身上還沾著他的血,而在同一家醫院,同一天,我在產房中出生,江晏在icu斷氣,以至於這麽多年老爺子對我都心存芥蒂,甚至都不算芥蒂了,他大概是怨恨,覺得是我害死了他兒子,而我媽,她心裏更多的應該是愧疚,所以一個看我哪哪兒都不順眼,一個總是千方百計叫我忍!”


    江臨岸說著說著又垂下頭去,雙手掛膝蓋上,留給沈瓷一個模糊的側顏。


    沈瓷暗自歎口氣。


    “那你媽呢?這麽多年,難道她就沒懷疑過你的身世?”


    “應該懷疑過吧,或者她從一開始就知道我跟江晏沒有關係,隻是當時情況已經那樣,她沒有勇氣,也不願說出真相。”


    想想確實如此,畢竟那時候江晏和她已經同居了,眼看著懷胎十月即將臨盆,所有人都認定她腹中懷的是江家的種,這也意味著她能母憑子貴,就算不能很順利地嫁入江家,至少後半生吃穿不愁了,何必把真相說出來弄得一無所有,所以權衡之下她還是選擇隱瞞了事實,讓江臨岸頂著江家姓氏出生。


    江臨岸:“隻是她大概沒料到最後江晏會為了救她而去世,人沒了,老爺子把所有怨氣都撒在了我們母子身上,她或許還有理由忍,但是我呢?”


    他頂著一筆血債出生,所有人都覺得是他欠了江晏一條命,所以前二十年在江家受盡不公和委屈,可是仔細想,他又何其無辜?當年的事他又有什麽選擇權利?


    “你知道老爺子以前最常罵我什麽嗎?逆子,孽障,不幹不淨的東西……甚至比這更難聽的都罵過,每回這麽罵我都會頂回去,那時候我就想,你罵吧,無論你怎麽罵,我身上流的還是江家人的血,這一點即使過一萬年也不會改變,可是事實呢?”


    事實真是給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子。


    沈瓷依舊記得三年前他得知自己身世那一晚的場景,用“失魂落魄”已經無法形容了,像是一瞬跌入穀底,所以沈瓷才會帶她去那棟郊外的孤樓。


    她明白他的心情,也清楚他的處境,即便以前再叫人看輕,再叫人忽視,可是血溶於水,血緣這東西是變不了的,鐵證,所以到死他都是江家人,可是當身世曝光,他這唯一值得驕傲的東西也沒了,叫他如何麵對事世和往後的人生,也正是那一次,沈瓷才更加堅定了要離開他的決心。


    他已經沒有江家當後盾,他必須完全依靠自己,那麽沈瓷的存在便是絆腳石。


    “以前的事都已經過去了,你現在很好,甚至比三年前更加好。”


    “好嗎?”江臨岸抬頭又看了眼麵前的女人,“別人眼裏看的都是表象,說到底,我真的隻是老爺子口中所罵的孽障,逆子,甚至連自己的親生父親是誰都不清楚。”


    沈瓷苦笑:“怎麽不清楚,你不是偷偷跑去見過他嗎?”


    江臨岸:“是見過,可是沒有相認,他到死都不知道有我這個兒子。”無論心思多硬,無論那個男人對他而言有多陌生,但到底還是骨肉至親,這一刻他眼神中還是能夠看到失落與痛心。


    沈瓷:“那你這是後悔了?”


    江臨岸:“後悔什麽?”


    沈瓷:“後悔沒有去相認?”


    江臨岸扭頭又輕輕咽了一口氣:“說完全不後悔肯定是假的,隻是我沒想到他會走得這麽快。”


    沈瓷:“是突然離世的嗎?”


    江臨岸:“算是吧,腦溢血,晚班回去的路上摔了一跤,送去醫院就斷氣了。”


    沈瓷:“你第一時間收到了消息?”


    江臨岸:“嗯,但還是晚了一步,等我趕到張掖的時候人已經下葬了,我托人打聽到他的墓地,去墳前上了一炷香。”


    這一世父子情,生前終沒有相認,死後也隻給他一炷香的時間,說他完全不後悔是假的,站在墳前上香的時候他有後悔過,後悔沒有及時相認,可是仔細想,就算認了又怎樣,他能做什麽,他又能彌補什麽,無非隻能給記者加點素材,再把當年那些醜事挖出來重新嚼一遍,於他何益?


    麵前男人久久垂著頭不吱聲,屋裏氣氛一度冷到可怕,沈瓷突然覺得這樣的江臨岸有些陌生,他以前發怒也好,發瘋也罷,她都沒覺得心裏難受過,就這一刻,他平平淡淡地說著這些,心裏卻覺得難受得緊。


    沈瓷微微收口氣又問:“那他家裏人知道你的存在嗎?”


    江臨岸:“不知道,人都不在了,沒必要節外生枝。”


    沈瓷:“嗯。”


    江臨岸:“不過…”


    沈瓷:“什麽?”


    江臨岸盯著沈瓷看了半天,又垂頭:“算了!”


    氣得沈瓷雙眼一瞪:“你到底想說什麽?”


    麵前男人又想了想,頗不好意思地說:“其實那次我去找過你。”


    沈瓷:“找我?”


    江臨岸:“對,從張掖到西寧,沒有買到坐票,在火車上站了三個小時。”


    沈瓷:“……”


    江臨岸:“但是到西寧之後我又退縮了。”


    沈瓷:“……”


    江臨岸:“我怕自己撲個空,最後發現你並不在同仁,那我真是連這最後一點念想也沒有了,所以到西寧火車站之後我打了輛車又直接去了機場,在機場那間四季酒店住了一晚。”


    兩年思念,日日夜夜攢足的勇氣,利用某個契機終於成行,可是終沒能抵達到目的地,走到半路他又折回了。


    事後這梗還被於浩笑了好久,說他懦夫,膽小鬼,以前麵對自己想要的東西多霸道啊,即使不擇手段搶回來也要捏在自己手裏,現在怎麽跑去見一麵都怕?可是換個角度想,越害怕失去才會越謹慎吧,如此踟躕不前隻是擔心自己承受不住多一次失望。


    沈瓷全然沒想到中間還有這麽一個插曲,


    他竟然去過西寧,半路又折回來了。


    “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突然想去找我?”


    “因為……”江臨岸眼皮沉了沉,路上三小時的車程,他站在擠得要死的火車走道上也曾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可是……他搖頭,“不知道,大概也沒有具體原因,隻是那段時間接二連三發生了很多事,老爺子走了,那人也走了,心裏不好受,所以很想見你,特別想見你,即使見到之後什麽都不做,什麽都不說,你在我旁邊,就像現在這樣,陪我坐一會兒也好。”


    世間最難負的大抵是深情。


    沈瓷也並非全然不知道這些年他的所做所想,至少方灼前幾天喝多了給她打電話的時候提過一點,比如那部公益紀錄片,比如他的手機屏保,可是這些都是出自別人的轉述,即使多難得的事,她所感受到的悸動也不如此刻多。


    此刻他聲音低沉,語言平淡,卻叫人看到了一個最最深情的模樣。


    沈瓷一時都不知如何回應了,隻能呆呆望著眼前的男人,而眼神裏也少了平日裏的那些偽裝,心悸與感動便隨之而來,弄得眼波流轉,漣漪不斷。


    如此望了足足有半分鍾,江臨岸突然皺眉一笑。


    “你這算什麽眼神?”


    “……”


    “別這麽看我,再看我不能保證自己還能把持得住!”


    “……”


    沈瓷這才回神,立馬轉過身去將麵前收拾好的行李箱合上,“嗖”地起身就走出了臥室。


    很快江臨岸在屋裏聽到院子那頭傳過來的水聲,不由低頭笑了笑,想想她都三十了,到這年紀的女人怎麽還跟不諳世事的小女孩似的如此不經逗?


    沈瓷跑出去的時候思緒已經有些亂,她在院子裏站了一會兒,感覺山風撲麵,越過低矮的牆頭吹進來,吹在身上著實有些冷,可她卻感覺耳根好像越來越燙,她覺得自己肯定是瘋了,魔怔似的,那男人不過就隨便說了兩句,她腦子怎麽就開始跟著犯渾?


    不行不行!沈瓷從桶裏舀了幾勺涼水,捧著往臉上撲了幾把,冰寒徹骨,她這才清醒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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