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誰……”


    “你到底想怎樣?”


    “什麽意思?”


    反反複複幾個字,沈瓷在郵件上輸了又刪,刪了又輸,鍵盤上的手卻抖個不停,像怎麽也壓不住,而心裏仿佛有幾千個聲音在撕扯叫喊,那種感覺像什麽呢?


    其實沈瓷這段時間已經很久沒有產生這種窒息感了,以前她一直覺得自己處於一片汪洋大海中,海水冰冷,漫無邊際,她知道自己早晚要死在這片海水裏,可是有一天她突然遇到了一塊浮木,她抱住了,爬了上去。她不奢望自己能夠靠岸,隻希望浮木不沉,她能坐在那小小的一方空間上了此殘生,可是現在呢?


    那段視頻是剪輯版,裏麵零零碎碎很多片段,背景就是鳳屏鎮上那間小旅館的房間,拉著暗紅色的窗簾,狹小的床,少女被蒙著眼睛,白皙精瘦的身體在那張床上被不同的男人凹成不同的姿勢,可是特寫之處都是她的臉或她的軀幹,那些或趴在她身上,或跪在她身後的男人卻看不見臉。


    這段視頻明顯是經人處理過的,隻露了沈瓷的臉,其餘全部藏了起來。


    像是驚濤駭浪,一掌劈過來把沈瓷身下那一塊浮木打散了,她整個人猛地紮到了海裏。


    就知道,就知道他們不會放過她的,就像陰魂不散的鬼,這麽多年了,還要死死纏住她不放。


    沈瓷木愣愣地看著屏幕上的視頻,每幀畫麵都像一把鈍刀,直直往她傷口裏剮去,短短幾分鍾她已經大汗淋漓,像是又在地獄裏走了一遭,人還在,魂魄卻已經沒了。


    房間裏一點聲息都沒有,直到窗口的風把沈瓷床頭的書頁吹開,嘩啦啦一聲響,她終於撈回一點理智來。


    對方是誰?


    他想怎樣?


    發這段視頻又有什麽目的?


    沈瓷努力拋開恐懼和心慌,讓自己的思維回到正常軌道上來,此時桌上手機突然開始響,突兀的鈴聲回蕩在靜如死水的房間中,像是在沈瓷餛鈍的思緒上猛地破了條口子。


    她看了眼屏幕,陌生號碼,沈瓷抖得更厲害,握著滿手冷汗扶住床杆,直到鈴聲響了幾遍她才伸手過去接起來。


    “喂,哪位?”


    “沈小姐?”那頭口吻輕佻,還帶著一絲雜音,“視頻收到了嗎?”


    果然……


    沈瓷擰著床欄,問:“你到底是誰?什麽目的?”


    “沒什麽目的,隻是我們老板想把這東西發給你看看。”


    “你們老板是誰?”


    “這個你就不必知道了,但我們老板讓我給你帶句話,過幾天就是江臨岸和溫家那姑娘的婚禮,他讓你自己掂量一下,到時候是不是要看著辦!”


    那邊電話直接掛斷,沈瓷直直坐在床頭,一手握著手機,一手拽著床欄。


    窗外不斷有冷風灌進來,一點點刮在她臉上,她慢慢闔上眼睛,心裏沉積的浪開始翻攪起來,越攪越大,越攪越狂……


    她突然想起高中時期學的一篇文章,魯迅先生寫的《紀念劉和珍君》,裏麵有一句經典名句——“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死亡!”於是她捏著一手汗從床上站了起來,隨手拿了件外套披上,抽了架子上的包出門。


    ……


    七八年前李天賜回了趟河南,交了一個廟裏的和尚,自那以後就開始信起佛來,逢年過節都要去寺裏拜一拜,後來生意做得越來越大,他去拜的頻率也越來越高,索性就在家裏置了佛堂早晚上香,結果去年又捐了一座棲南寺,叫人在寺廟後院給他收拾了一間屋子出來,每月起碼抽兩天過去住一住,吃齋念佛,沐浴香火,搞得外麵的人總跟他開玩笑。


    “昌爺這是打算出家呢。”


    “是啊是啊,就差剃度了,指不定哪天我們跟昌爺見麵得叫他的法號…”


    當然,這在當時隻是開玩笑,畢竟信佛和出家當和尚還是兩碼事,但自李天賜去世之後周圍人都覺得離這一天不遠了,甚至有種李大昌已經出家的錯覺,因為他開始整段整段留宿在寺廟那間廂房裏,宅子都很少回了,就連下屬匯報工作也隻能去寺廟找他,搞得棲南寺後門馬路上老是停著各式車輛,一群群穿著黑色西裝或戴耳釘或染黃毛或紋身的男人成日在那進進出出。


    為此棲南寺的方丈又為李大昌單請了個廚子,每日為他做一日三餐。


    那天下午阿幸又去了一趟廟裏。自春節過後李大昌一直派他在外麵公幹,一會兒天津一會兒西安,加之蘇州有個夜總會周五晚上要開業,當晚會舉辦活動,阿幸早晨剛開車過去盯了一下會場的準備,下午趕著回來跟李大昌匯報。


    阿幸到棲南寺的時候已經臨近傍晚了,李大昌捏著佛珠子坐在八仙桌前麵,桌上已經擺好了碗筷。


    飯點了,李大昌這架勢大概準備用餐,於是阿幸打算長話短說,可剛開口,桌子後麵的人便抬了抬手。


    “先不談工作,坐下,陪我吃飯。”


    “吃飯?”阿幸有些意外,此時門外有人把飯菜送了進來。


    四素一湯,外加用泰國大米蒸的飯。


    “是,吃飯,吃完再說。”


    李大昌又示意人給添了雙碗筷,如此盛情,阿幸也推脫不了,隻能抽開凳子坐了下來。


    吃飯的時候很安靜,這也是李大昌的規矩,他喜歡做一件事的時候就專注進去,即使是吃飯他也不喜歡別人說話,以前李天賜還老為這事被他訓,總是一會兒電話一會兒短信的,吃個飯也不消停,被李大昌連續訓過幾次之後他才變乖,知道陪他吃飯的時候把手機關機。


    阿幸畢竟跟了他十多年,知道他的規矩,於是隻悶頭吃飯,菜都很少吃,大概是因為菜不合胃口,雖味道還不錯,但四素一湯實在太寡淡了,所以他隨便扒拉了幾口飯敷衍,打算速戰速決,可對麵李大昌似乎有些看不慣,帶著明顯調侃的腔調問:“葷腥吃多了,還是喜歡那些大魚大肉的吃食?”


    阿幸能說什麽呢,他隻能挑了塊豆腐吃,但李大昌大概還是不滿意,隨手又給他盛了一碗湯。


    “慢點,這麽吃不利於腸胃消化,把這個喝了再吃……”語氣慢吞吞的,慈眉善目的模樣像是一個長輩在照顧孩子,弄得阿幸一口豆腐噎在嘴裏,也不接湯碗,隻傻愣愣地看著李大昌。


    李大昌當即把眉皺起來,但嘴角還是帶著笑。


    “傻了,盯著我看什麽?……喝湯啊!”


    阿幸這才把碗接了過來,也不用勺子,悶頭三兩口就把裏麵的湯喝完了,弄得李大昌哭笑不得,搖著頭說:“狼吞虎咽的,教了這麽多年怎麽還跟小時候一樣。”結果這句話像股颶風似的刮得阿幸心口震了震,湯碗都不知如何放下的,就感覺胸口悶了一股氣。


    按年齡算李大昌確實可以當阿幸的父親,而且當年阿幸跟著他的時候也才十四五歲,確實還是個孩子。


    他愣愣把嘴裏的湯咽下去,不說話,隻悶頭把碗裏剩下的幾口飯扒拉完,隨意用袖子抹了下嘴。


    “我吃完了,昌爺您慢用。”他拉開椅子站了起來,低眉順眼地杵在桌子前麵去,原本麵對麵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的兩個人瞬間又拉開了距離。


    李大昌似乎頓了頓,也不說話,隻無奈笑了笑。


    “行了,你有事先說吧。”


    阿幸見他手裏還拿著筷子,立即回答:“還是等您吃完了再說吧。”


    “沒關係,你說,我可以邊聽邊吃。”


    “……”


    於是後半段就真的變成了阿幸在說,李大昌在吃,一開始阿幸還有些不習慣,但漸漸說順了也就無所謂了。其實他也沒什麽重要的事要說,無非就是近期在外麵跑了幾個城市之後的工作匯報,他都報備了一下,李大昌要麽點頭,要麽嚼著米飯應兩聲,看著意興闌珊的,好像一點都不上心。


    阿幸見他這樣也就不磨蹭了,言簡意賅地把近期工作說了一遍,最後隻剩一件正事。


    “蘇州木瀆那邊的夜總會月初已經完工了,人手也已經基本招齊,打算本周五開業。”


    一直沒太大反應的李大昌終於抬了抬頭:“本周五?誰定的日子?”


    “找那邊廟裏大師看的日子,還測了您的生辰八字,測下來周五有財星,所以就定了那一天。”


    “可有時辰?”


    “有,避開上午九點到十點,所以我安排十一點零八分剪彩,晚上再辦活動。”


    李大昌聽完似乎還算滿意,用筷子挑了下麵前碗裏的手工豆腐。


    “行吧,你覺得好就行。”他終究撚了塊豆腐起來吃掉。


    阿幸又頓了頓,問:“當天您會過去嗎?”


    李大昌也不抬頭,伸手舀湯,嘴裏淡淡地說:“不去了,那天可能有事,你代替我到場就可以!”


    ……


    阿幸從廂房裏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徹底黑了,前院隱隱約約傳來木魚聲,這個點是晚課時間,廟裏的和尚都會聚集在殿裏跟方丈誦經,而抬頭一輪彎月懸在半空中,夜風徐徐,空氣中似乎還蕩著香火氣,看似一個普通的冬日夜晚。


    阿幸把外套攏了攏,悶頭穿過園子,走到後門口的時候老遠便見自己車前徘徊著一個人影,悶著頭,雙手交叉插袖管裏,大概是凍的,塊頭又大,所以整個圓乎乎的身體就像熊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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