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彥慢慢眯起眼睛,月色從頭頂那條狹窄的縫隙裏照進來,一大片全部投在爬滿青苔的老牆上。


    那不像是一副悲愴的悲情,反而顯得有些迷茫。


    江臨岸:“你不信?”


    周彥不吭聲。


    江臨岸:“你不信可以問於浩!”


    於是地上的周彥慢慢轉過臉,靠在牆頭的於浩不覺皺了下眉心,遂即看著他點了點頭,表示江臨岸說的都是實情,這就好像一錘定音,把他這麽多年掙紮的愛恨全都歸於零了。


    多諷刺啊,就像一個低俗又無趣的冷笑話。


    周彥漸漸將臉偏過來,也不看江臨岸,隻是把一直拽住他胳膊的手鬆開了,自然下垂,慢慢落到地上。


    江臨岸心裏也裝滿落寞,他其實一早就已經知道甄小惋選擇他的原因,不是因為感動,更不是因為愛,而僅僅隻是因為他是江巍的孫子,背景這麽強悍,以後前途無量,哪個女人會不喜歡?可是對於江臨岸來說又何曾是一件好事,他愛了九年的女人,到頭來選的也隻是他頭上頂的這個姓氏。


    巷子裏的風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半空中彌漫著塵土和腥鹹的味道。


    江臨岸終於鬆開身下的人,自己也不覺踉蹌,一側膝蓋跪地,強撐著才勉強站了起來,經過於浩身前時聽到於浩輕輕嘀咕了一聲:“打爽了吧?爽了就清醒一點,別再為了一個女人做這種傻事!”


    於浩的意思江臨岸豈會聽不明白,當初他就有點看不上甄小惋,就像現在他也看不上沈瓷一樣,倒不是說於浩勢利眼,也不是他嫌棄沈瓷的身份,隻是單純覺得沈瓷有些不識好歹,那麽一副冷冰冰好像全世界都欠了她的模樣,跟當年的甄小惋又有什麽區別?


    他替江臨岸覺得不值,更何況現在又把周彥牽扯了進來,為了一個女人弄得兄弟反目,九年前的情景再現,於浩想想都覺得悲哀。


    江臨岸沒言語,越過於浩開始往巷子外麵去,一直呆立在旁邊的溫漪總算反應過來,抬手抹了下眼睛,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淚流滿麵了,她記得自己根本沒有哭啊。


    “臨岸……”她喊了一聲,可走在前麵的男人絲毫沒反應,她索性提著裙子追過去。


    “你慢點,等等我…”


    青石板上響起高跟鞋急促的聲音,一前一後兩具身影漸漸遠去,風又慢慢從巷口灌進來,於浩低頭輕輕歎了一口氣,直至江臨岸和溫漪徹底離開之後他才踱步走到周彥身邊。


    周彥已經躺在地上,一條腿伸著,一條腿彎曲,雙臂撐開,目光發愣地看著窄巷上空那枚月亮。


    於浩看著他的樣子又忍不住歎息,想拉他起來,最後想想還是作罷,隻是輕輕開口,像是交代,又像是自言自語。


    “其實臨岸一開始就知道小丸子有些虛榮,她當初喜歡你大概也是看重你的家境,後來知道臨岸的真實身份她才有意接近,當然臨岸上她是他不對,可男女之間這種事一個巴掌也拍不響,如果後來小丸子真的想選你,臨岸不會阻止,但她還是願意留在臨岸身邊,道理已經不言而喻。”


    說到底聯盛二少爺的身份還是過於閃亮,沒有哪個姑娘能夠不受誘惑吧。


    “還有你和沈瓷的事,雖然我不能確定你的目的究竟是什麽,但這件事上我站臨岸那邊,咱兄弟歸兄弟,道義歸道義,如果你真要報複當年他睡了你馬子,沒必要用這種方式。”


    於浩也認為周彥不可能真的喜歡沈瓷。


    他麵上看著溫醇平和,但骨子裏其實比江臨岸更冷,這麽多年他也就見周彥對甄小惋上過心,其餘女人根本就近不了他的身,特別是甄小惋死後周彥更是戒色戒欲,一聲不吭就隻身跑去了日本,從金融專業轉到了心理學,這麽一走就是五六年,這五六年他也甚少和國內聯係,但於浩知道周彥在日本過的也是近乎“苦行僧”的生活,每天除了學習念書就是呆在劍術館,兩年前才回國,回來之後整個人變得更加深沉安靜,就這麽一個性格的人,怎麽會突然對沈瓷有興趣?


    於浩想來想去也隻能把原因歸結到甄小惋身上了,大概是周彥想要報複江臨岸,所以把沈瓷當成了報複工具。


    何必呢?


    於浩搖頭,看了眼躺在地上不發一言的周彥。


    “我知道當年甄小惋的死對你和臨岸都造成了很大影響,可是都已經過去快十年了,人還得往前看,更何況那時候大家都年輕不懂事,犯錯也好,衝動也好,看不清人情世故也罷,但現在已經到了這個年紀,有些事情你還看不明白嗎?”


    於浩是整件事的旁觀者,所以他能理智又公平地作出裁判,可他心裏也清楚旁觀者與當事人終究不同,甄小惋於周彥而言大概永遠都是捂在心裏的那顆朱砂痣。


    “我也不扶你起來了,趁著今天天冷,你好好在這冷靜一下吧。”於浩說完從周彥的腳邊繞過去,又輕歎一口氣,慢慢踱出巷子。


    於浩走後巷子裏的風大了起來,頭頂的月亮慢慢往下滑,四周光線昏暗,周彥腦中各種情緒和念頭相互衝撞。


    他第一次在那間日料店裏見到打工的甄小惋,圓臉,大眼睛,白裙子,馬尾辮,未施粉黛,圍著圍裙站在料理台後麵,笑容燦爛得就如春日裏的豔陽。


    她問:“帥哥你要吃點什麽?”


    此後這便是甄小惋帶給他的所有印象,明快,開朗,又光芒奕奕,以至於這九年裏他無數次回想,無數次思念,甚至無數次午夜夢回,夢到的都是甄小惋淺語微笑的樣子。


    周彥覺得有些無法收拾自己的心情,像是什麽東西碎了一地,拚都拚不起來,無助感甚至比當年甄小惋去世的時候還要強烈。


    他索性也不起來了,躺在地上呆呆看著頭頂那片天,月亮已經滑到了牆根下,隻剩最後一點邊角,巷子裏的光線更暗了,他輕輕閉了下眼睛,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感覺眼前有黑影蓋過來,周彥才慢慢撐開眼皮,看到沈瓷站在自己身旁。


    江臨岸說沈瓷和甄小惋不一樣,這點周彥也必須承認,何止不一樣啊,簡直是截然相反的兩個人。


    甄小惋其實屬於性情活潑的那一類,沒患上抑鬱症之前和同齡人一樣愛看動漫和日韓偶像劇,也喜歡在家裏鑽研各種奇怪的料理,生氣動怒或者愉快都會寫在臉上,與人交往也比較活躍,屬於自來熟類型,而患上抑鬱症之後整個人變得暴躁敏感,經常哭鬧甚至情緒奔潰,有時候一天之內要經曆從大笑到大哭,再到大笑的幾個輪回,心情就跟坐了過山車一樣跌宕起伏。


    而沈瓷呢?


    周彥有時候覺得沈瓷就像一杯白開水,淡淡說話,靜靜吃飯,不悲不喜,無色無味,像是一個絲毫沒有情緒的人,就如同現在這樣,她目光幽然地看著地上的周彥,沒有絲毫表情,隻輕輕抿了下被風吹幹的嘴唇。


    “起來吧,先回去!”


    半天之後她就吐了這幾個字,沒有問周彥為什麽會躺在這裏,也沒有問他臉上為什麽會帶傷,甚至周彥都懷疑她剛才就躲在巷子某處,從頭到尾都目睹了他和江臨岸廝打的過程,可她什麽都不問,也不說,像沒事人一樣毫無過激反應。


    ……


    江臨岸到家後獨自在洗手間吐了很久,一場架打完又被風吹了一路,胃裏翻江倒海像要炸了,好不容易吐完,他用手臂撐著池台站穩。


    鏡子裏的人一身狼狽,襯衣領口被扯掉了好幾顆扣子,衣服上全是青苔和泥濘,嘴角和額頭帶著傷,唇上甚至冒出血來,而整張麵部輪廓更是消瘦低沉,唯獨那雙漆黑的眼睛,幽幽然地往外滲著光。


    溫漪擰了條溫毛巾過來,紅著眼睛幾乎不忍看。


    “臨岸……”她聲音發顫地開口,江臨岸沒吭聲,依舊盯著鏡子裏的自己,溫漪低頭咽了一口氣,“剛才周醫生說的,都是真的麽?”


    她忍了一路終於忍不住了,還是問出了口。


    江臨岸依舊不說話。


    溫漪揪著手裏的毛巾:“我的意思是……他說你找沈小姐,真的隻是為了滿足自己……”可話還沒說完,江臨岸一手撈過她手裏的毛巾擦了擦,隨手扔在洗臉池裏就走了出去,空留溫漪一人站在洗手間,鏡子裏留下一張蒼白又落寞的臉。


    ……


    周彥喝酒了,所以無法開車,沈瓷隻能走到巷口去攔了輛的士。


    “需要帶你去醫院看看嗎?”沈瓷問。


    坐在身側的周彥苦笑:“不用!”


    沈瓷也不勉強,對前麵的出租車司機說:“師傅,麻煩去晶鑽豪庭。”


    剛才巷子裏光線暗,看著倒沒什麽,可是到家後把客廳的燈一打開,這才發現周彥傷得不清,臉上好幾處淤青和傷口,手背也是,大概是扭打過程中被地上的碎石子刮到的。


    沈瓷也不多說,隻去拿了藥箱過來。


    “坐沙發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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