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昌和李天賜生於河南信陽下屬的固始縣,早些年這裏是全國貧困縣之一,李天賜出生沒多久父親便去世了,母親很快又改嫁去了其他地方,隻留下兄弟兩在村子裏相依為命。


    起初母親還會隔斷時間就回來看看,暗地裏塞些錢或者帶點吃的給他們,可時間久了母親便不再回來。


    改嫁過去的女人自己都未必吃得飽,更何況那種地方家家受窮,哪有條件回來接濟前夫的孩子。


    有時候貧困可以壓倒一切東西,包括血脈相連的骨肉親情,母親便從此與李大昌兄弟倆疏遠了,而那時候李天賜才兩三歲,少不更事,什麽都不懂,所有的生活壓力便全部落在李大昌身上。


    李大昌那會兒真是又當爹又當媽,笨拙又艱辛地拉扯著李天賜,一天天,日子很難,但他從未想過要拋棄這個弟弟,可村裏實在太窮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當什麽都沒得靠的時候隻能等著餓死。


    母親走後一年,漸漸沒了音訊,李大昌覺得不能在這窮鄉僻壤捱下去了,於是把家裏能賣的全部賣光,湊了點路費帶著李天賜離開了固始縣。


    “從家裏出來的時候口袋裏揣了一百三十四塊八毛六,是當時賣屋子的錢,現在看上去差不多隻能抽包煙,可那時候對我來說是筆巨款。”


    李大昌站在半山腰上回憶,腳下是曾經住過的小村莊,身後是墳場,他連夜讓阿幸驅車幾百公裏從甬州回到這裏,選了塊依山傍水的地方,雖無亭台水榭,但還是叫人花一天時間用大理石砌了台階和墓台,四周立了圍欄,入口處是兩隻栩栩如生的石獅子。


    時間匆忙,但他到底不願虧待李天賜。


    阿幸站在台階上盯著身後的幾個人挖坑,山口的風一陣陣刮過來,李大昌的情緒一路上都很平穩,如今站在墳前也絲毫看不出任何悲傷。


    “昌爺……”


    李大昌稍稍側身,麵向山腳,留給阿幸一個背影。


    “從這裏出去之後我便帶著天賜去了鄭州,第一站在那裏落腳,坑蒙拐騙偷什麽都幹過,後來跟人開始走貨,起初是煙和酒,貨從珠海那邊進來,我倒手再賣出去,萬幸那時候改革開放正在勢頭上,內陸撈錢的門道很多,我膽子大又敢做,所以幹了兩年收益還不錯,手裏也漸漸有了一些人。”


    李大昌人生中的第一桶金便是在鄭州賺到的,一點點囤積人脈和原始資金,也算帶著李天賜在鄭州定居了下來,以至於李天賜記憶中自己最初呆的地方便是在鄭州,而不是在那個窮苦閉塞的固始縣。


    “我帶天賜在鄭州住了三年,三年後天賜開始上學,我手裏也寬裕了一點,錢和人都有,隻是缺好的契機,於是考慮之後帶他往南走。”


    自固始這邊的房子賣掉之後李大昌便不再有家了,從此四海之內兼是漂泊,反正就他和李天賜兩個人,去哪兒都一樣。


    “起初是在珠海,後來又輾轉在佛山呆過一陣子,最後定了深圳。”


    1980年深圳經濟特區正式成立,李大昌過去的時候真的算是最好的時機,那會兒不缺機會不缺門道,隻要你敢想敢做敢拚,遍地都是黃金,更何況李大昌有腦子,膽又大手段也狠,底下已經帶了一批人,投機倒把走私販賣,什麽賺錢他就去幹什麽,漸漸形成一套由他製定的體係。


    90年代南方經濟大潮,李大昌總算站穩了腳跟,李天賜也大了,不好好念書,正經的一樣都沒學會,卻學了一身壞毛病。


    在學校打群架,拉幫結派,辱罵老師,仗著李大昌的關係無法無天,李大昌起初也教訓過他,可李天賜不聽,還為此離家出走,十幾歲的孩子從家裏偷了一遝現金就不見了,李大昌派人找了幾天都沒找到,急得都病了,最後還是李天賜自己打了電話回來。


    李大昌開車去接的時候李天賜就窩在香港九龍的某間賓館裏,身上錢花完了,已經餓了一天一夜,實在捱不下去才想辦法聯係了李大昌,而李大昌怎麽也沒想到他能自己坐船到了香港,此後他便不再管了,或者更確切地說他不敢再管,怕他一惱又轉眼不見人,而他就這麽一個弟弟,所以學習也好品性也罷,往後隻要李天賜安安分分在家別亂跑,別闖禍,李大昌隻管給足錢,什麽都依著,什麽都不讓他操心。


    李天賜初中畢業之後上了當地一所還算不錯的大專類學校,也是李大昌托的關係,交了好大一筆讚助費,可是在學校呆了沒幾個月就闖了禍,叫人把隔壁班一男同學打到斷了幾根肋骨,對方家長鬧到學校,李大昌出麵,賠錢道歉,了解下來才知道無非是掙個女孩子,女孩子原本是和那男同學好的,李天賜硬要橫插一杠,可女孩看不上他,一怒之下他就叫人去把男孩教訓了一頓。


    當時這事在學校裏鬧得挺大,但相對於後來李天賜闖的各種禍,這種級別的真是算小打小鬧了。


    後來李天賜還幹過什麽?群架,玩冰,jq,再到夥同鍾佳麗一起謀害阮芸,甚至拿刀捅人,所有的錯誤都是一點點累計的,膽子也是一點點變大,誰讓他在這條道上越走越遠,越走越偏,隻是這些都是後話,當時李大昌幫他把事情解決了,對方家長也不再鬧,李天賜得以在學校繼續念下去,可是沒出兩個月,校長親自給李大昌打電話,委婉告知能否讓李天賜轉學,實在沒法子了,他根本沒心思念書,還夥同其他同學搗亂,李大昌看形勢不樂觀,教也教不好了,幹脆就讓李天賜退學。


    十幾歲的孩子閑在家能幹什麽?正事不會,吃喝玩樂他一樣都不缺。


    “我承認那段時間我沒好好管教天賜,手裏事情也忙,香港回歸之後內陸勢頭很猛,來南方創業打工的人越來越多,可我卻覺得不能再等下去了,千禧年過後我又帶天賜去了上海。”


    上海是深圳之外另一個天堂。


    “那時候上海的房子還不像現在這麽寸土寸金,特別是偏一點的地方,我眼光準,一口氣在奉賢區買了一排店鋪,那時候浦東新區也才成立沒幾年,周邊到處拆遷,店鋪行情看漲,我賺了不少。”


    李大昌說到這的時候低頭笑了笑,已經被歲月磨出痕跡的臉上顯出幾條皺紋來。


    阿幸從頭到尾沒接話,默默聽他往下講。


    “店鋪拆掉之後我覺得有些行當不能再往下做了,內陸立法越來越嚴,總有一天會出事,所以我得重新找行當,正巧甬州那邊有人找我一起辦紡織廠,我就投了一點錢,剛開始的時候有的賺,但扣掉成本利潤並不高,來錢太慢了,還不如我在深圳倒煙快。”


    李大昌是賺快錢的人,實業不適合他,他也沒耐心耗在辦公室裏每天算著收入和支出,一筆筆訂單熬,年底賬上也不見多出幾個錢。


    “所以紡織廠幹了兩年我就退出來了,這個你應該知道,那時候你已經在我手底下做事。”


    阿幸自然還記得,那會兒他剛遇到李大昌,入了他的眼,便被帶在身邊幫著幹事。紡織廠開了兩年效益還不錯,可李大昌堅持撤資,還從合夥人那裏訛了一筆,外人都以為那筆錢是李大昌應得的,散夥分家嘛,拿點錢很正常,但阿幸知道,這筆錢得來不義。


    紡織廠撤資之後李大昌便用那筆錢在附近又買了幾塊地,那時候甬州周邊還沒開發,鄉下地都特別便宜,李大昌自己造廠房,出租或者售賣,那是李大昌開始涉足房地產的第一步,此後便一發不可收拾,他利用手裏的資源和人脈拿地,短短幾年手裏的原始資金已經翻了幾番,他幹脆從上海搬到甬州定居,也是在那裏認識了江丞陽。


    後麵的事阿幸都知道了,知道他是如何運作手裏的人脈資源,一步步從倒貨走私的小販變成如今人人尊敬的著名企業家,慈善家和開發商。


    “以前的事我還記得,要謝昌爺當年賞口飯吃。”阿幸出聲,服帖尊敬。


    李大昌頓了頓,突然轉過身來拍了下他的肩膀。


    “知道當年我為什麽就獨獨看中你嗎?”


    那會兒阿幸也才不過十多歲,個子瘦瘦的,肩不能扛手不能擔,看上去還一副木愣愣的樣子,憑什麽李大昌要把他帶在身邊?


    這點阿幸也不明白,問:“為什麽?”


    “因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十幾年前的樣子,窮,沒爹沒娘,一貧如洗。”


    “……”


    這個理由讓阿幸有些吃驚,但事實確實如此,他是孤兒,當年的處境用“流落街頭”幾個字來形容也不為過,剛遇到李大昌那會兒連一日三餐都保證不了。


    “可是窮有時候未必是壞事,因為窮能激發人的潛力,讓你跪著也好,爬著也好,就算是匍匐在地上也要一口口搶飯吃,這時候命就變得特別賤,活下去才是唯一目的,可一旦誰給了你一點好處,你會覺得心裏特別珍惜。”李大昌說這話的時候目光幽幽地盯著阿幸。


    阿幸麵無表情,心裏卻明了。


    他這些年對李大昌確實沒有二心,忠誠,賣命,用沈瓷那句話來說,他就是李大昌身邊養的一條狗,狗的命是主人給的,自然要搖尾乞憐。


    “嗬……”阿幸突然笑了笑,低下頭來,“昌爺言重了,我有今天全要仰仗昌爺器重,以前也確實挨過窮,知道自己從什麽地方來,所以肯定會心存感激。”


    李大昌似乎對他的說辭很滿意。


    “對,人要永遠記住自己從什麽地方來,知道來路才能看清去路,隻可惜……”李大昌眼底隱約的一點欣慰很快就被陰霾掩蓋,“你是挨過窮,所以你知道感恩,知道自己的來路,也知道珍惜,可是天賜沒有……”


    李大昌當年還在泥濘裏摸爬滾打的時候李天賜才隻有幾歲大,完全不懂事,就算真的挨過窮受過凍也不記得了,而等他有些記憶的時候李大昌手裏已經有了些錢,底下人喊他昌爺,喊李天賜便是少爺,以至於李天賜對苦日子完全沒有印象,記住的都是那些被人哄著供著隻手遮天的生活。


    李大昌也確實對他千依百順,錢管夠,凡事都不用他操心,完了還得在後麵給他收拾爛攤子。


    “我不舍得天賜吃苦,他兩三歲的時候跟我從家裏出來,一路上很難,我為誰?又是圖什麽?”


    當年他是被逼無奈才把東西賣了離開固始縣,起初隻是想活條命討口飯吃,可是這麽多年掙下來,手裏得到的東西已經遠遠超出他三十年前的想象,外人看著家纏萬貫的李大昌,又有幾個人知道他的苦處?


    “我年輕時候沒找人,到這年紀也沒個一男半女,以前是把天賜當兒子養的,想著哪天我年紀大了,手底下這些東西都得交給他,而他替我養老送終,可是沒想到最後…”


    最後李天賜卻早他一步走了。


    當年兩兄弟從小鎮上出去,一路上相依為命,最苦的時候都熬過去了,眼看日子越來越好,往後卻隻剩下李大昌一個人。


    耳邊聽到枝葉被吹動的聲音,李大昌轉身,看著麵前蕭條的墓地。


    “你說是誰的錯?是我的嗎?是我這麽多年縱容造成了這樣的結果?”


    早年李大昌揣著一百三十四塊錢出去,從鄭州去深圳,又從深圳輾轉到上海,一路跌打滾爬,做過很多事,也吃過很多苦,但二十多年間手裏資產已經囤積無數,這足以證明他作的每項決定都是正確的,眼光準手段高,可獨獨在李天賜的教育上。


    “一開始的時候我狠不下心,覺得他跟我吃了很多苦,我這個當大哥的理應要照顧他,後來錢多了,他有恃無恐,我也沒把有些事放在心上,無非就是犯些錯嘛,我有能力幫他收拾,以為不足為患,所以睜隻眼閉隻眼,什麽都由著他去,可怎麽也沒想到他會變本加厲。”


    人的心性都是一點點養成的,小時候打個架偷樣東西,大了便可能殺人放火,而有時候錯誤也是慢慢飼養出來的,日積月累,漸漸就收不住了。


    李大昌這麽多年做了很多正確的決定,一步步往好的方向走,唯獨在李天賜的教育上,他從一開始就是錯的,而一步錯,步步錯,最終把李天賜引上了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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