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師走後會議室裏隻剩下陳遇一家三口,或者已經無法用“一家三口”來形容,以目前這種畸形的關係,“家”這個字對於他們而言早就已經支離破碎,隻是麵對麵坐在那裏,陳韻坐一邊,黃玉苓和陳遇坐另一邊,雙方靜止,沉默了大概半分鍾。


    最後還是陳韻先開口,她放下手中那疊遺產資料,抬起頭來。


    “哥……”


    對麵陳遇明顯頓了一下,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她。


    陳韻隻能苦笑,放下筆。


    “你不需要這麽看著我,即使你和我不是同一個父親,但我們身體裏還留著一半相同的血,所以你還是我哥,除非你不要我!”她說到這頓了頓,繼續,“現在情況你也應該清楚了,陳延敖想要伺機謀奪陳家的家產,而我爸既然已經把大塍交給我,我就要負責到底,所以我先把醜話說在前麵,往後我可能會做一些對陳延敖不利的事,兩軍交戰必有傷亡,而他從血緣上來說是你的親生父親,所以我給你選擇的權利,你是站他那一方,還是留下來繼續幫我?”


    陳遇從未想過有天會從陳韻口中聽到這樣一番話。


    原來困境和挫折真的可以令人一夜長大,麵前這個語氣堅定的女孩子哪裏還是他印象中總是到處惹事任性的妹妹?可是陳遇心裏覺得安慰,是真的覺得安慰。


    “我很高興你會這麽說,現在選擇權在你手裏,你不需要考慮我,隻需要照著自己的意願去做,以後對和錯都由你自己去判斷。”


    陳遇這話算是給了陳韻通行令。


    “你能理解我的立場就好,哥……”最後一個字咬得特別認真,對麵傳來壓抑住的抽泣聲,陳韻抬頭,見黃玉苓正在抹眼淚。


    時至今日,是她的錯誤造成了如今支離破碎的家庭,說悔恨已經來不及了,往後的事誰也說不準。


    陳韻對她沒有同情,也沒有怨恨。有時候人的思維和感情真是特別奇怪,絲毫沒有邏輯可循,至於陳遇,陳遇此時也沒心思去考慮黃玉苓,他隻需要判斷出一個對錯,就如他剛才對陳韻說的,判斷出一個對錯,自己心裏定一條杠杆,然後照著自己內心的意願去做。


    ……


    江臨岸沒有料到最先來醫院見他的居然是陳遇。


    那時候已經是傍晚,但天色還沒黑,窗口有火紅色的夕陽照進來,光線一縷縷地落在地板上。


    陳遇來之前也沒事先聯係,像是臨時決定的,以至於走進病房的時候江臨岸都愣了愣,當時他正半躺在床上處理郵件,見陳遇走進來,襯衣西褲,一副過來談正事的模樣,隻是臉色有些憔悴,眼裏的血絲出賣了他最近四麵楚歌的處境。


    幾秒錯愕之後江臨岸也歸於平靜,將麵前的電腦合上。


    “陳總……哦不,現在是不是應該叫高總。”


    陳延敖本名姓高,江臨岸這話多少帶點嘲諷的意思。好吧他承認自己對陳遇心存芥蒂,照理他們工作上也沒太多來往,談不上結仇結怨,可每每想到這男人曾是沈瓷的前夫,他們之間有過肌膚之親,甚至還有過一個孩子,江臨岸就不能忍。


    不過陳遇麵色如常,到這一地步他還怕這點嘲諷和揶揄?


    “姓陳還是高,隻是一個稱呼而已。”


    “那可不一樣,區別很大,不然陳總今天也不會站在這裏。”


    江臨岸當然知道陳遇來見他的目的,話中意思已經很明確,陳遇輕輕笑了一聲。


    “既然江總已經知道我此行的目的,那不如長話短說,也免得打擾你休息。”


    江臨岸也沒什麽反應,隻是將身子又往後靠了靠,換了個較為悠閑的表情。


    “可以,洗耳恭聽!”


    陳遇頓了一口氣。


    “想聽聽你打算怎麽處理你手裏的大塍股權!”果然是長話短說,直接切入正題,這點江臨岸還挺喜歡,他最討厭繞來繞去浪費他時間的人,所以回答得也異常幹脆。


    “我怎麽處理是我的事,陳總似乎沒道理來關心。”


    “可是你的處理方式會直接關係到陳家的命運。”


    “陳家的命運?嗬……我想知道你現在是以什麽身份在詢問這件事?陳家大少爺還是陳延敖的私生子。”


    兩種身份,兩種截然不同的立場。


    陳遇以前也跟江臨岸打過交道,知道這人心思沉,手段狠,隻是沒想到說話也這麽毒。


    “我是什麽身份不重要,隻是有一點很明確,我不想大塍有事,更不想大塍落入別人之手。”


    “別人之手?那可是你親生父親!”


    “所以江總已經知道陳延敖想要奪權的事了?”


    江臨岸冷瑟地笑出聲:“知道,當然知道,而且應該知道得比你早!”


    陳遇一愣:“這話什麽意思?”


    江臨岸:“不明白?”


    陳遇:“還需要江總明說。”


    江臨岸突然覺得可笑,特別是看著眼前陳遇一臉不知所謂的表情,他突然嘶了一聲,皺著眉:“我其實一直搞不懂當初那傻女人為什麽要為你作出那麽大的犧牲,有些位置不是誰都能坐得穩的,就算有人把你扶上去了,但如果資質不夠,早晚也要跌下來,而且會跌得很慘。”


    陳遇:“……”


    江臨岸:“更何況你這看人的智商根本不適合商場,我跟你明講了又能怎樣!”


    陳遇被江臨岸說得有些氣憤,就事論事,不帶他這麽人身攻擊的。


    “江總似乎對我成見很深?”


    這不是陳遇的錯覺,事實就是如此,江臨岸也沒藏著,直接回答:“是,你總算看出來了,我見你就頭疼!”陳遇:“……”


    江臨岸:“知道原因嗎?”


    陳遇突然一笑:“因為我和小瓷的關係!”


    所幸他還不算笨,可是如此輕易說出了答案,讓江臨岸覺得心裏更氣更燥,好像自己心裏的小九九被一下揭開了,極其不爽。


    江臨岸:“行,既然你今天來了,我也不能讓你空手而歸,首先跟你說說股份,我手裏的股份不會賣給陳韻,你讓她不必來找我。”


    陳遇定了定:“那言下之意你會賣給陳延敖?”


    江臨岸:“也不會,雙方我都不會賣。”


    這是完全讓陳遇出乎意料的答案:“理由呢?”


    江臨岸:“理由很多,其一是出於商業規律,現在大塍股價持續低迷,我沒理由在這種時候把手裏的股份低價拋出去。”


    陳遇:“但你可以提條件,如果隻是價格問題,一切都好商量。”


    江臨岸再度勾唇笑:“當然也不完全是因為價格問題,這種時候如果我坐地起價,外人眼中難免要給我扣一個趁火打劫的帽子,這個名聲不好聽,恐怕以後誰要跟我合作都會掂量掂量,再者這隻是你們大塍內部矛盾,充其量算家庭糾紛,我一個外人沒必要摻和,更沒必要去跟誰樹敵。”


    大塍那邊的局麵江臨岸不是不清楚,目前而言應該是陳延敖占上風,往後局勢會變成怎樣誰也無法確定。商場如戰場,盤根末節,瞬息萬變,而在如此局勢中保持中立確實是最明智的選擇。


    陳遇難免苦笑:“江總考慮得果然周到,可是……”


    江臨岸打斷:“沒有可是,如果明天陳延敖來找我,我也會這麽說,我不會參與你們陳家內部的紛爭,沒理由也沒興趣,所以別來找我,我手裏這點股份對你們任何一方都構不成威脅,大可不必考慮我。”


    話說到這份上陳遇也不能再勉強下去。


    “希望江總言而有信。”


    “這是自然,更何況你也看到了,我需要臥床三個月修養,真的沒精力去摻和你們陳家的事。”


    這是事實,陳遇也親眼所見了,床上的男人穿著醫院的病服,雖然能夠坐起來了,但看著還是很虛弱,感覺整個人都比之前瘦了一圈。


    如果撇開所有事不講,就江臨岸舍命救沈瓷這一點,陳遇還是對他心存感激,於是稍稍頓了一口氣。


    “身體恢複得如何?”


    突然轉了話題,江臨岸沉了沉,繼而笑開:“你也看到了,不能下床,跟廢人一樣。”這話帶著自嘲,還有明顯的怨憤在裏麵。


    陳遇忍不住又悶了一口氣。


    “我沒想到你真的會為了小瓷連命都不要!”


    這世上刻骨銘心的愛情有很多,山盟海誓可以說得很漂亮,但在生死麵前能夠真正做到為對方付出性命的沒幾個。


    陳遇以前一直不能相信江臨岸會真的有多在乎沈瓷,但事實擺在眼前,他不服不行,這話從他口中說出是出於一種感激,一種敬佩,可到了江臨岸耳朵裏都成了諷刺。


    是啊,他為她擋槍子,為她可以把命豁出去,可她呢?白眼狼,真正是沒心沒肝的。


    “人有時候會被一些假象迷了心智,我當時救她大概也是如此,不過吃一塹長一智,特別是看到你。”


    “看到我?”陳遇有些不明白,“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


    他自入院以來已經過了一個月,一個月,30個日夜,七百多個小時,前期傷口疼痛,寢食難安,思緒和理智都被身體上的痛苦吞噬了,可後期幾百個小時內他越來越冷靜,也越來越清晰。


    他至少利用這段時間想清楚了一些事,關於感情,關於自己。


    九年前他迷上甄小惋,也做了很多事討她歡心,最後人得到了,卻落得慘淡收場,直至甄小惋死的那一刻還一口咬定,她心裏從未愛過他,也就是說他從未真正擁有過。


    不得不說甄小惋是江臨岸生命中一塊無可愈合的傷口,而這塊傷口折磨了他九年,令他痛不欲生,甚至得了隱疾,直至後來遇到沈瓷。


    他一度認為沈瓷會成為他生命中另一道光,照亮他以前所有陰暗的歲月,包括往後孤獨的人生,為此他一意孤行,願意為了她冒著項目失敗一無所有的危險而背水一戰,但是結果呢?結果他連命都差點豁出去了,得到的卻是這種結局。


    “我剛開始認識她的時候覺得她性格很冷,不近人情,可接觸下來知道她不是這樣。她會為了山區那些孩子去逛二手市場,一本本挑揀合適的書打包寄過去,也會在那些收來的舊衣服上縫好看的補丁,她說每一條生命都值得被尊重,這分明是一具溫暖又豐盛的靈魂,你知道的,這世上溫暖又豐盛的靈魂已經不多了。”


    人情世故,世態炎涼,許多靈魂已經被這人世消磨得隻剩一副空架子。


    金錢,利益,欲望,被腐蝕之後變得冷漠寡情,即使做好事也隻是出於作秀或者自我感動,但江臨岸一度認為沈瓷不是這樣,她的善意是出於本能,出於一種召喚,而這種召喚會生成無窮的力量。


    他曾一度迷戀她身上這種力量,那種溫柔而又堅定的力量,特別是那趟青海之行,更是確定了他“非她不可”的決心,可是之後所發生的事讓他一點點否定。


    她單方麵提出分手,她拿了江家三百五十萬,她任由他在醫院生不如死,她開始和周彥同居……這些事實一點點否定掉了江臨岸好不容易在心裏築出來的勇氣。


    她哪來溫暖而又豐盛的靈魂?這些都隻是他之前自欺欺人的把戲。


    “算了,這些都已經過去,更何況也不適合跟陳總講!”原本好好的江臨岸卻自行打斷,口吻也由剛才的深沉變得懶散。


    他剛才確實是講多了,隻怪一時大意,有些話怎麽可以說給陳遇聽,繼而笑開:“言歸正傳,我們繼續說正事。”


    陳遇的心思卻已經不在正事上了,他腦中隻不斷重複江臨岸剛才說的那句話,越想越覺得有深意。


    “你剛才說小瓷為了我作犧牲,她為我做過什麽犧牲?”


    江臨岸一愣:“你不知道?”


    陳遇:“知道什麽?”


    江臨岸:“半年前大塍選舉,你以一票之差贏了陳延敖,這事你不知道?”


    陳遇皺眉:“我知道,那一票之差出於你的手,就這件事我確實應該謝謝你。”


    江臨岸:“謝我?嗬……看來那女人什麽都沒跟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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