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點食堂正式開飯,孩子們撒丫子地從教室那邊跑過來,丁零當啷敲著手裏的飯盒子,原本還算寬敞的食堂裏一時之間都被孩子擠滿,吵啊叫啊鬧啊,特別是看到沈瓷也在,一個個要搶著圍過來。


    阿健和另外兩名教工好不容易把孩子們都吼住,按照往常一樣站在一條桌子後麵給孩子們開始打飯,孩子們推推搡搡地排著隊一個個過來,手裏托著打飯的容器,五花八門什麽都有,搪瓷盆子,鐵飯盒,不鏽鋼餐盤,還有好多孩子用喝水的大茶缸,沈瓷也站在桌子後麵幫忙。


    每個孩子一勺飯,一勺白菜,一勺土豆炒牛肉片,外加小半截玉米棒。沈瓷就在那給孩子們分玉米棒,孩子們接過飯菜之後全都擠到沈瓷身邊,沈瓷一根根往他們盤子裏放玉米,每個孩子臉上都樂嗬嗬的,沈瓷被圍在中間也是笑容滿麵,似乎絲毫不介意他們的頑皮和吵鬧,甚至不介意孩子們把髒兮兮的手蹭在她的外套上。


    江臨岸在一邊看著,能夠清晰感受到那一刻她的快樂,好像之前在甬州的沈瓷和現在被孩子們圍住的沈瓷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等孩子們全部吃完才輪到教工吃,那會兒已經過了六點,近途的孩子回家睡,遠的孩子便去了宿舍,太陽落下去了很多,窗口有金色的霞光照進來。


    阿健忙完一陣才從廚房過來:“江先生實在對不住啊,這麽晚還沒讓您吃上飯,不過快了,等裏頭沈小姐再炒一個菜就出來。”


    “炒菜?”


    “對啊,校長說你們難得來一趟,今晚加餐,嘿嘿……我也能跟著沾光。”阿健邊說邊撓後腦勺,一副憨厚的樣子。


    江臨岸不禁苦笑,問:“她人在哪兒?”


    阿健一愣:“您說沈小姐嗎?她在後廚房呢。”


    “能否帶我過去看看?”


    “成啊,不過裏頭有點亂。”


    阿健帶江臨岸穿過食堂的桌椅,過去是一個狹窄的弄堂,周圍用簡單的石明瓦蓋了起來,因為沒有燈,所以顯得很昏暗。


    阿健在前麵帶路,邊走邊提醒江臨岸小心,不過弄堂很短,很快就看到前麵有光亮,還有一股炒菜的油煙味,直至走到一個簾子前麵。


    “到了!”阿健撩開簾子進去。


    進去是一個還算寬敞的房間,磚牆,泥地,頂上吊了一隻大燈泡,燈泡上沾滿了一層油膩的黑灰,而沈瓷穿著一件不合身的圍裙站在灶台前麵。


    那是真正的灶台啊,就是那種獨眼的灶台,上麵架了一隻很大的鐵鍋,旁邊通著老大一隻煤氣罐。灶台上火燒得很旺,油劈裏啪啦響,沈瓷唰地一下把簍子裏的木耳幹,黃瓜和肉片一咕嚕倒進去,鍋裏嗞瀝瀝往外冒煙,沈瓷便拿著鏟子頂著煙翻炒,很快一股肉片和木耳的香味便在屋子裏彌漫開來,一時屋裏更加熱,沈瓷用袖子擦了把額頭上的汗,又往鍋裏加鹽,臉色被煙熏得通紅,她卻樂此不疲。


    “沈小姐看著斯文柔弱的,沒想到還會燒菜!”阿健在旁邊忍不住讚歎,大概也沒想到沈瓷會做這些。


    江臨岸不免笑,以往見她在自己公寓廚房燒菜的樣子總是不急不緩很柔和,可把她扔在這環境糙烈的地方炒菜,要用大鐵鍋使大鏟子,弄得滿頭油腥和汗。


    “她大概會做的還有很多,總是給人驚喜。”江臨岸有感而發,目光怔怔地看著灶台前麵的人。


    阿健一愣,江臨岸卻已經很自然地走了過去,從後麵幫沈瓷身上鬆垮的圍裙係好。


    沈瓷這才意識到他進來了,拎著鏟子問:“你來這幹什麽?這裏熱死了,趕緊出去!”邊說邊又用袖子又蹭了下額上的汗,兩邊臉紅紅的,不似平時那麽蒼白。


    江臨岸勾唇一笑,抬手把沈瓷額前被汗打濕的頭發撈到耳根後麵去。


    “我在這陪陪你。”


    “……”


    沈瓷咳了一聲,瞪他:“後邊還有人呢!”


    這是在說阿健,弄得阿健尷尬得要命,好在吉倉過來扯了他一下:“走,出去!”


    “出去幹嘛,快開飯了!”


    “餓死你了?給我去把辦公室的書搬圖書館去!”


    “……”


    阿健硬生生被吉倉拽走了,悶熱的廚房裏隻剩下沈瓷和江臨岸,一個依舊還是精致的襯衣和褲子,另一個卻穿著髒兮兮的圍裙站在灶台前麵炒菜。


    沈瓷被江臨岸的目光看得別過頭去。


    “你一直盯著我看什麽?”


    “你臉上全是汗。”


    “我知道,估計身上都發臭了,你趕緊出去!”


    沈瓷推他,江臨岸卻還是笑,他好像又發現了她某一麵美好的樣子。


    十分鍾之後沈瓷端著菜出去,江臨岸幫她拿碗拿筷子,差不多把飯菜都準備好的時候見阿健扶著吉倉進來,後者腰背曲著。


    沈瓷趕緊跑上前。


    “怎麽了?”


    “校長腰疼,長了一個……”阿健話還沒說完,被吉倉一眼瞪了回去,他自己扶著桌沿坐下,回答,“老毛病了,可能剛才搬書的時候又崴了一下,所以舊傷複發。”


    沈瓷見吉倉神情痛苦,問:“這種情況已經很久了?”


    “也沒,就這陣子,可能真是年紀大了。”


    “那有沒有去醫院檢查過?”


    “檢查啥啊,浪費那錢,不看我都知道,腰間盤突出,這病上了年紀的都有。”吉倉說得很輕鬆,自個兒拿手在後背疼的地方捋了幾下。


    沈瓷看了眼站門口的阿健,阿健眼圈有些紅,梗著脖子不說話,沈瓷心裏咯噔一聲,別過頭去輕輕喘了一口氣。


    一股疼勁過去之後吉倉把腰直了起來。


    “行了行了都愣著幹嘛,菜都上桌了,看著都香,趕緊坐下吃吧。”他張羅著又要去給江臨岸搬椅子,江臨岸哪能讓他再動,自己搶著搬了張過來。


    一桌四個人吃三個菜,一個剛才孩子們吃剩的清炒白菜,裏麵幾乎沒什麽油水,一個燒土豆,裏麵原本有牛肉片的,可剛給孩子盛菜的時候都撿光了,另外就是剛才沈瓷炒的那道,木耳幹加黃瓜片,又切了小半碗醃肉進去,不過江臨岸大概能夠猜到,最後這道菜是特意為他加的,如果他們不來,教工大概隻吃孩子們剩下的白菜和燒土豆。


    那頓飯對於江臨岸而言肯定是難以下咽的,一是味道肯定不大好吃,他吃不慣很正常,二是他想起了白天沈瓷對他講的那番話,她口中所定義的“窮”字。


    一桌四人吃三個菜,頭上燈泡昏暗,米飯也是黃黃的,裏麵夾了許多硬硬的玉米粒。


    剛才江臨岸在廚房的時候看到一個很大的蒸箱,用來給孩子蒸飯,蒸玉米,蒸地瓜,而蒸箱旁邊堆了許多小袋子,每個小袋上都寫了孩子的名字,有土豆,有麵粉,有高粱,但最多的是曬幹的玉米棒。


    他問沈瓷:“為什麽廚房裏囤了這麽多東西?”


    沈瓷回答:“都是孩子從家裏背來的。”


    留在學校吃飯的孩子照理都必須交夥食費,可學費有的都交不起,更別說夥食費,於是吉倉就要求沒錢交夥食費的孩子直接背糧食過來,從米到菜幫子,能吃的他都收,回頭再想辦法把這些糧食加到孩子們的夥食裏去。


    老校長說:“畢竟每個月的菜金就那麽點,不精打細算到月底都得啃玉米。”


    沈瓷說:“吃了上頓沒下頓,每學期的學費都必須從別人手裏乞討來,身無一物走投無路的時候你連買雙鞋的錢都沒有,這才是我所理解的窮!”


    對麵阿健把肉挑出來給沈瓷,說他媽媽是回民,平時很少吃豬肉。


    沈瓷再把肉片挑到吉倉碗裏,說他比上回看到的時候又瘦了許多。


    吉倉又把肉全剔出來扔給阿健。


    “阿健年輕,吃多一點得幹活,這肉給我吃就是糟蹋東西。”


    江臨岸硬逼著自己往嘴裏塞飯,玉米粒磕得喉嚨發緊,幾片風幹的醃肉而已,他們卻推來推去,可這不是演戲,也不是事先編好的腳本在鏡頭前麵博取同情,而是活生生的事實,所以窮就是窮,簡單地隻需要你去理解它的字麵意思,就跟江臨岸在這裏所見所聞一樣,低矮的教室,粗糙的吃食,基本溫飽都解決不了,你談什麽教育和希望,又談什麽慈善和力量?


    飯後吉倉卷著袖子要收拾食堂,沈瓷見他臉色不太好,便搶著去收碗筷,江臨岸在旁邊對吉倉提議:“要不出去抽根煙?”


    吉倉抹了下嘴:“也行!”


    ……


    暗沉沉的廚房裏烏煙瘴氣,阿健直嚷著讓沈瓷出去,可她還是搶了圍裙蹲在一隻大盆旁邊洗碗,弄得阿健倒無事可幹,沈瓷見他幹巴巴站在旁邊的樣子,不由發笑。


    “要不你去搬張凳子過來聊聊?”


    阿健倒很聽話,還真搬了張椅子坐到沈瓷旁邊。


    “沈小姐,你想聊啥呀?”二十多歲的小夥子撓著腦袋問,感覺像個靦腆的大孩子。


    沈瓷被他嚴肅的樣子逗樂。


    “你放輕鬆點,別搞得好像我在訓你話。”


    阿健又撓了下腦袋,嘿嘿笑了兩聲:“那你說,你聊啥我就聊啥!”


    沈瓷想了想,把手裏洗好的那隻碗放下,直接問:“那要不從吉倉校長聊起?他那腰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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