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一時變得有些壓抑,加上屋裏確實悶熱,阿健抹著汗又去把電扇調大了一檔,可大概是因為風扇年代長了,反正怎麽調感覺扇出來的風都沒什麽力,氣得阿健在風扇柱子上猛拍了一下。


    沈瓷苦笑:“別折騰了,再拍就得壞了。”


    阿健:“可不是,主要是東西太舊了,這還是我從教室裏扛來的。”


    沈瓷一聽有些不悅:“你把教室裏的扛來,那孩子們怎麽辦?”


    阿健:“孩子們還有吊扇,這台原本就是我們辦公室的,不過校長說孩子們皮,那麽多人吹兩台吊扇會熱,所以把我們辦公室的風扇也扛了過去。”


    這話讓江臨岸聽了心裏堵得慌,很難想象一所學校連幾台像樣的電風扇都沒有,而他們之前居然花巨資給他們造了一棟圖書館。


    “前幾個月不是剛給你們撥過一筆款麽?”


    當時的募捐儀式是江臨岸親自參與的,那張支票也是他親自送到了縣領導手裏,很多媒體都在場,照片和事件也一度被曝光發到網上。


    “怎麽連幾台電風扇都沒有購置?”江臨岸這話裏飽含質疑,阿健卻無奈地低頭歎了一口氣。


    “江先生,您可能不明白,像企業或者公益組織撥下來的錢是不可能直接進學校賬戶的,都由縣裏來安排。”


    “那你意思是縣裏克扣善款?”


    “沒有,我沒有這麽說!”阿健連連擺手,“我沒說縣裏克扣,但其實最終花到我們頭上的真的不多。”


    “那錢呢?”


    “錢?”阿健又揉了下黑黑的臉,“縣裏要花錢的地方很多,蓋房子,修路,而且全縣像我們這樣的學校還有好幾所,每所都窮,每所都缺錢,我們這還算好一點的,有的學校孩子連飯都吃不飽。”


    沈瓷:“……”


    江臨岸:“……”


    阿健又看了眼牆上的鍾,把桌上半杯涼水咕咚咕咚喝完,急急忙忙抹了下嘴:“那你們在這先坐一會兒,我後麵還有一節課,不過剛才已經給校長打過電話了,他估計已經在回來的路上。”說完他急急忙忙拿了書又走了出去。


    江臨岸皺眉:“剛他上體育課,現在去上文化課?”


    沈瓷:“很奇怪?”


    江臨岸:“至少我沒見過哪個體育老師會給學生上文化課!”


    沈瓷:“那現在見著了?像這種情況在這邊很正常。”


    江臨岸:“……”


    沈瓷:“溫漪不是也到處支教麽?難道她教的都是同一門課?”


    江臨岸:“……”


    他一時氣蔫,說實話他確實從來沒關心過溫漪這兩年在外麵教的都是什麽課程,他們彼此之間溝通本來就少,電話裏麵基本也都是溫漪在說,他默默地聽,乍一看像是在認認真真地談情,畢竟100通電話裏麵他要對溫漪說99遍“我愛你”,可除了單薄的字眼之外他似乎找不到任何與她互動的痕跡了。


    他們彼此之間似乎缺乏了解,或者說溫漪一直在不斷努力朝他靠近,而他卻始終隻是故步自封地停在原地,他不願把心剝開給溫漪看,也對溫漪的真實生活和內心沒有太大探討的興趣,這不僅僅是因為路程的遙遠,而是心與心之間的距離。


    當然,江臨岸也沒有精力和耐心去試圖拉近這種距離,畢竟100通電話裏麵讓他說99遍“我愛你”已經是件很累的事。


    江臨岸笑了一聲:“我怎麽發現自從你踏上這片高原之後對我講話就一直不客氣?我今天哪裏得罪你了?”


    “沒有,你沒得罪我!”


    “那為什麽一直朝我放刺?”


    “因為你自從踏進這裏開始就習慣性地站在高位用上帝角度看待問題。”


    “什麽意思?”江臨岸不懂她的話。


    沈瓷又用手撈了下額上被汗打濕的頭發:“這麽說吧,剛才你質疑阿健又當體育老師又上文化課,肯定覺得這種情況不合理,對,是不合理,因為這種情況肯定不在你的正常邏輯內,可你看看這麽小一間辦公室,幾張辦公桌?”


    江臨岸:“……”


    沈瓷:“四五張辦公桌,連倉吉校長的也在內,也就是說這學校隻有四五個教工,而且這些教工不但要教課,還得負責孩子們的吃穿住宿,又當老師又當保姆,這種你是不是也沒見過?”


    江臨岸:“……”


    沈瓷:“還有剛才風扇的事,你肯定覺得買幾台風扇能要多少錢?光聯盛上次就捐了200萬,你以為200萬很多嗎?對,我承認很多,我大概一輩子都捐不起,可錢呢?孩子們上學要翻山,要過河,修路,架橋,書本課桌和吃住都要花錢,老師也得過日子啊,所以工資哪裏來?每年縣裏的財政都是入不敷出的,根本撥不下什麽錢來管這些,所以你那200萬大概就拿去填這些坑了,而且這還得是在縣領導仁心仁德不中飽私囊的情況下,不然情況更糟糕。”


    江臨岸:“……”


    沈瓷:“然後我們再來說說之前聯盛捐的那棟圖書館,方圓幾公裏之內這棟圖書館大概是最擺得上台麵的建築,豎在這些破屋平房中間顯得都有些突兀,可它發揮的作用有多大?”


    江臨岸:“……”


    沈瓷:“當然,你會說你們也捐了一部分書,而且都是嶄新的正版書籍,可是後期呢?後期書會看完,會磨損,你們也不會再捐新的書過來,那麽大一棟圖書館就會荒廢,下場是什麽你知道嗎?漸漸就會變成宿舍,辦公室,甚至堆雜物的儲物間,那為何你們不直接捐棟教學樓?”


    江臨岸:“……”


    沈瓷:“而且我想你大概也不知道上回你們聯盛到底捐了哪些書吧,要不一會兒帶你去看看?看完麻煩你告訴我,你們在采購這些書之前有沒有試著了解一下這個年齡段的孩子適合看哪些書?你們在決定撥款蓋這棟圖書館之前有沒有來當地了解一下實際情況?但凡你們來了解過就會知道,他們需要的不是一間光鮮亮麗的圖書館,不是你們在鏡頭前麵的憐憫和同情,他們要的東西很現實,冬天不會漏風的宿舍,夏天不會悶熱的教室,還有一塊正常的操場,甚至不需要塑膠或者地坪,隻要簡單刷一層水泥就好,這樣孩子們踢球的時候就不會把膝蓋摔成那樣,江總,這些您都明白嗎?”


    沈瓷一口氣講完,麵涼心燥。


    這大概是江臨岸自認識她以來她講得最多情緒最激烈的一次,以至於他愣在那裏好久,直到窗外有孩子們的讀書聲傳來,他才回過神。


    是,他承認聯盛的慈善都隻是走個過場,錢是真的,捐的東西也都是真的,但情義是假的,是作秀,是表演,以前他也並不覺得這樣有問題,因為大多數企業都是這麽做的,更何況他們捐的錢也確實改變了一些當地狀況,可是沈瓷今天的一番話卻讓他覺得以往那些支票上的數字都成了一種諷刺。


    江臨岸不禁自嘲一笑:“好,我有罪,我也承認上次的募捐多少有些作秀的成分在裏麵,但你剛才說的話是不是有些過於片麵了?”


    沈瓷搖頭:“不可否認我說的未必都對,但我隻是想闡述一個觀點,麻煩你們有錢人在施舍錢財的時候能夠真的花點心在裏麵。”


    江臨岸看著沈瓷那義憤填膺的樣子不免皺眉,最後被她一句“有錢人”逗樂,忍不住笑:“你是不是仇富?”


    沈瓷心裏咯噔一聲:“沒有!”


    江臨岸:“你這還不叫仇富?”


    沈瓷:“隻是討厭你們有錢人習慣性的上帝視角!”


    江臨岸:“你們有錢人?也包括我?”


    沈瓷:“廢話!”


    江臨岸:“那我要說我還欠著銀行好幾個億的貸款呢,我現在是負資產,這樣也算有錢人?”


    沈瓷:“當然算!”


    江臨岸隻能笑:“那你是怎麽定義有錢人的?”


    沈瓷想了想:“你窮過嗎?”


    江臨岸:“要看哪方麵!”


    沈瓷:“拋開精神,單說物質生活。”


    江臨岸皺了下眉:“其實我物質方麵應該沒你想的那麽寬裕,至少剛畢業的時候手裏沒錢,第一個月的房租還是自己兼職的薪水。”


    沈瓷鼻子裏嗤了一聲:“所以這就是你理解的窮?”


    江臨岸:“那你說的是哪種?”


    沈瓷:“吃了上頓沒下頓,每學期的學費都必須從別人手裏乞討來,身無一物走投無路的時候你連買雙鞋的錢都沒有,這才是我所理解的窮!”


    沈瓷一口氣把話說完,江臨岸愣在那裏。


    對麵女人低頭狠狠喘了一口氣,然後似笑非笑地說:“你沒有真正經曆過貧窮,所以你永遠不會理解窮人的感覺,更不會知道窮人到底需要什麽。”


    一番話讓江臨岸再度震撼,這似乎是沈瓷第一次深入且積極地跟他探討一個問題,不得不承認她有自己鮮明的觀點。


    平日裏看上去安靜又無害的一個人,似乎總是保持沉默,可在關鍵時刻她的言論卻總是充滿攻擊性,而且能夠保持堅定的立場,這點讓江臨岸很是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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