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裏的天黑得真快啊,剛才日頭還掛在天上呢,可一轉眼就沉到山那邊去了,黑色的夜幕開始壓下來。


    從學校出來便是集市,鳳屏鎮本來就不大,說是集市其實也就大概二三十平米,頂上用塑料布搭了一個棚子,白天還有一些賣雜貨和鍋碗瓢盆的小攤,現在隻剩幾個宰肉的還在做生意,小小方方的一個肉攤,上麵拉了電線,昏黃的燈泡從頂上垂下來,而晚歸的人就圍在攤子旁邊,等著稱一斤兩斤甚至更少的豬肉,回家蒸一下或者做幾個丸子存著算是一頓豐盛的加餐。


    這會兒又值剛過年,街上還會看到貪玩的孩子,三三兩兩地蹲在路邊不知在搞什麽花樣。


    沈瓷深深呼了一口氣,空氣中嗅到幹燥的泥土氣息,她也不急著往醫院趕,在街上慢慢逛著,夜裏氣溫降得更低,偶有見一兩條枯瘦的野狗從旁邊走過,讓她又想起剛才開門大爺說的話。


    “有時候人還不如狗,不如狗喲……”


    這話回想起來讓沈瓷覺得身上更冷,真後悔這次回來沒多帶一件厚棉襖。


    從學校步行到醫院大概需要拐三個街口,步行二十分鍾,她走得非常慢,冷就冷吧,就當讓自己的思維清醒一點。


    半小時後沈瓷終於走到了醫院門口,抬眼見馬路對麵的小賣部裏還亮著燈,老板娘雙手兜口袋裏正朝她這邊看。


    沈瓷也沒搭理,又拐進旁邊的小吃店打包了一份餛鈍,老板還要往裏麵加湯,她沒讓。


    湯太油膩了,並不適合病人。


    最後沈瓷拎著一盒餛鈍往醫院走,這好像是她最近幾天一直在反複幹的事,隻是走到病房門口的時候聽到裏頭傳來聲音。


    “江先生您太客氣了……這錢我不能拿……真的,太多了……我……”


    沈瓷趕緊推門進去,見到的場景便是謝根娣從江臨岸手裏接過來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往懷裏兜。


    此情此景,沈瓷十年前也見過,隻是換了一個場地,那時是在她家那座破落屋子的院門口,謝根娣從校長手裏也接過一個信封,嘴裏說著不能拿不能拿,可動作卻比什麽都誠實。


    好像什麽事都會有一個輪回,反複發生,重複犯錯。


    沈瓷心口又被插了一把刀,插得更深,傷得更疼!


    她扔下餛鈍衝進去一把擰住信封,謝根娣沒料到沈瓷會突然出現,防不勝防,可手卻還條件反射似地死死揪住懷裏的東西。


    “你幹什麽?”


    “還給他!”


    “撒手,我的錢,輪不到你來管!”


    謝根娣這一輩子都沒過過好日子,早年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家裏兄弟姐妹多,她是最不討喜的一個,後來嫁給了沈瓷的父親,父親身體不好,勉強幹些農活,掙得都不夠吃,更別說給謝根娣過幾天好日子,後來更是得了肺病,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沈衛出生的那年終於撒手人寰,留下七歲的沈瓷和嗷嗷待哺的弟弟。


    日子很難過下去了,可謝根娣硬是挺了過來,第二年帶著他們姐弟兩嫁給了同村另外一個男人。


    男人姓劉,單名一個旺字,名字聽著喜慶可命也不好,早年討的媳婦跟人跑了,他守了好幾年“寡”,後來跟謝根娣湊到了一塊兒,還是沈瓷大舅謝富貴保的媒。


    之後打聽了一下才知道,謝富貴在牌桌上輸了劉旺二十四快六毛錢,家裏老婆看得緊,這錢他一時還不上來,於是便把謝根娣家的鑰匙偷偷配了一把給劉旺。


    劉旺夜裏自己開門進去,那時候沈衛還小,需要喂奶,而沈瓷一個人住旁邊一間屋,劉旺摸進謝根娣的房間幹了什麽事,可想而知。


    事情發生後謝根娣也沒鬧,漸漸劉旺出入沈瓷家更頻繁了,白天夜裏,有時候連著住幾天都不肯走,村裏人也都漸漸看出來是怎麽一回事,沒有太驚訝的,因為這種事在他們這已經斯通見慣。更有那些丈夫長年在外打工,留下孤兒寡母守在家的,夜裏常有單身漢出入她們的臥房,而謝根娣和劉旺這種就更是名正言順了,於是第二年兩人索性辦了幾桌酒,但沒領證,從法律而言他們最多算是一起搭夥過日子。


    這日子一過便是近二十年,這二十年裏發生了很多事,可唯獨沒變的是謝根娣的貪婪和自私。


    “死丫頭鬆手,這錢又不是給你的,是給我看病的,幹你啥事,幹你啥事?”她死死拽住手裏的信封,臉上急躁又猙獰的麵容簡直和十年前一模一樣,可體力已經大不如前了。


    十年前沈瓷搶不過她,可現在謝根娣病意纏身,沈瓷稍一用力便將信封抽了過來,爭奪間有幾張紙幣從裏麵飄了出來,紅彤彤的撒了一地。


    謝根娣眼珠子都瞪直了!


    “沒良心的東西,我生你養你這麽多年,你不給我看病也就算了,還不準我拿別人的錢看病!……”謝根娣幹脆兩腳一跺滿屁股坐到了地上,雙手拍著大腿膝蓋,“我上輩子到底造了什麽孽啊,你死鬼爹一早就走了,扔下你們姐弟倆,我好不容易把你們拉扯大,沒享過一天清福,你看看我這些年都過的什麽日子……”


    謝根娣閉著眼睛坐那嘶嚎,情緒近乎奔潰。


    旁邊江臨岸也是有些沒主意了,原本他沒想給謝根娣錢,可上午他來看她,原本想從她口中打聽一些關於沈瓷的事,可謝根娣見到他就開始哭,一邊哭一邊痛訴沈瓷的罪狀,說她脾氣差心腸硬,說她十幾歲的時候跟男人跑了就一直不肯回來,如今自己老了病了連配藥的錢都沒有,沈瓷又不肯資助一分一毫,說得江臨岸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問她需要什麽幫助,可她開口就隻有一個錢字。


    貿然送錢是有一些不合適,可謝根娣要得太直接,江臨岸當時身上沒有太多現金,謝根娣還給他指了附近的銀行,話說得這麽滿他也不能退卻了,隻能去銀行取了一點,還問櫃員要了個信封裝著,就怕送的時候太過尷尬。


    裏麵也沒裝太多錢,隻是江臨岸的一份心意,可沒想到最後會演變成這樣!


    他不清楚她們母女之間的矛盾,隻是覺得今天沈瓷的反應有些大了。


    江臨岸看了地上的錢和謝根娣一眼,後者開始抽抽搭搭地哭,姿態鬧得有些難看了,門口已經有很多護士和病人都圍了過來。


    “能不能先把你媽扶起來?”


    他終於開口,這個始作俑者啊,沈瓷幾乎咬牙切齒,回身一把將手裏的信封甩到了江臨岸臉上,一整疊嶄新的紙幣往下落,紅彤彤的像是下雨。


    謝根娣整個人一下就瘋了,紅著眼,起身跪在地上邊爬邊撿……


    “作死的東西你糟蹋錢幹什麽?你不給我也見不得別人給我?當年你就這樣,明明做了還裝什麽黃花大閨女?可憐我拿了那點錢被你記恨了半輩子……還有你可憐的弟弟啊,小衛啊,我的兒啊……”


    從來萬惡之首都是一個“錢”字,如今謝根娣卻捧著大把錢癱在地上哭。


    江臨岸沒想到會牽出來這麽多事,可地上的謝根娣卻越哭越激動,索性拽著沈瓷的腿爬了起來,一手抓著錢一手拽著她胸口的衣服。


    “你說我貪錢我認了,你說我這個當娘的該下地獄我也認了,可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這些年你在城裏過得不好嗎?可小衛呢?小衛現在什麽樣兒?我現在上麵樣兒?你這個沒心沒肝的下作東西!”


    謝根娣用那雙顫抖而又枯瘦的手死死拽住沈瓷的衣服,沈瓷被她搖得前後晃,腦子裏的思緒已經有些亂了,她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麽來阻止謝根娣繼續說下去,可渾身癱軟連手都抬不起來。


    謝根娣卻像打了雞血,這麽多年她心裏也有怨,是被貧窮和困頓催生出來的怨,還有沈衛的事在那橫著,所以挑準機會她也要爆發一下!


    “是,第一次我是拿了那些人的錢才把你騙了過去,我也承認我對不住你,可後來不都是你自願的麽?你自願躺那被那些男人睡,因為你知道隻有睡了你才能繼續念書,睡了你才能有機會進城去,沒人逼你,就跟當年的秀秀一樣,這山裏的野雞都想當鳳凰!”


    謝根娣幾乎就像個瘋子,一筆一劃勾勒出一張肮髒不堪的嘴臉,而沈瓷的思緒已經被完全抽空了。


    她這麽多年一直活得小心翼翼,避開人群,不爭不吵,不哭不鬧,欺騙自己從來沒有受過傷,努力活出一個正常人該有的模樣,就像一個骷髏身上披了一張人皮,她要把自己的真麵目藏好,可現在這張人皮被謝根娣揭掉了,露出裏麵腐爛的肉體和發臭的靈魂。


    一切好像見光死!原來她隻是一個披著人皮的妖!


    沈瓷睜著驚恐的瞳孔往後退,秀秀,沈衛,那些曾趴在她身上得到過慰藉和肉欲的人……


    “叔叔……叔叔……”她嘴裏喃喃著開始往病房外麵跑。


    江臨岸腦中轟隆一聲,不好,要出事了,他趕緊扔下謝根娣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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