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鳴山,五音峰。


    入夜時分。


    天中才初見繁星點點,月輪在雲翳隱現,芒光還尚未太過清晰。


    但在百裏雲海之下,卻早已是個千炬照夜、彩光氤氳的輝煌景狀。


    半山腰處,一座紅頂綠珠的宮觀中。


    除了坐有長嬴院的七八名弟子外,還有不少三院的世族中人,也被劉齡正特意招呼過來了助拳,以壯聲勢。


    一時之間。


    燈彩炫眸,笙歌聒耳——


    七十二盞虛懸在半空中的葆蓮法炬徐徐開散,將整座殿宇照徹得五彩斑斕,輝煌焜耀,如若東海水波中的琉璃寶闕,霞蒸若沸。


    而沉速之香幽韻且無煙火,繾綣氤氳,令人心骨皆怡,又是一樁雅事。


    在這觥籌交錯間,司馬權通也不舉杯,隻冷眼看著場中眾人,目光中微有一絲嘲意。


    他對於劉齡正,也並不算是陌生了,兩人倒也打過幾回交道。


    此人性情喜怒無定,睚眥必報,常因一點無謂小事,便要大動肝火,不達成心中所欲,絕然不願罷休。


    卻偏生又無什麽大本領,隻會借外勢壓人,色厲內荏而已。


    若非他那一脈在赤朔劉氏中分量不小,頗有些地位,以劉齡正的行事,隻怕早被人一劍給殺了,一了百了。


    便連司馬權通也曾對劉齡正動過殺心,不止一回。


    不過說來,劉齡正和王典倒是投緣,兩人間交情莫逆,甚為牢靠。


    而今遭的這宴飲。


    想必也是聽聞了王典同陳珩不和,在其麵前屢屢受挫。


    劉齡正欲為自己這位好友找個顏麵回來,為王典出上一口惡氣……


    “能敗我的人,又豈是易與之輩?爾等那點伎倆,縱使是拿出來,也不過徒勞丟人現眼罷!”


    在揮手驅走欲上前為他斟酒的女侍後。


    司馬權通目光瞥向主座處的劉齡正,心中冷笑,暗道:


    “他若是能中你這等蠢物的謀算,非僅是折了他陳珩自己的身份,也是在丟我的臉!早就想教訓你一番了,今遭被人代勞,卻也是一樁美事!”


    而就在這殿中熙攘不絕之際,時日也是在隨之一點點流逝。


    很快,便是半個時辰悄然不見。


    此時的天中已經萬星璀璨,月輪放光。


    “這到底是何意思?都這般時辰了……他到底是來也不來!”


    主座上的劉齡正往殿中掃視一轉,將心中焦躁壓了又壓後,終是有些坐不住了,忙將侍立在遠處的藍衣修士喚到跟前,小聲斥問道:


    “你那時候可聽清楚了?他親口說的,他會來?”


    在服食過丹丸後,藍衣修士的氣色已是好上了不少,麵上能見到幾絲血色。


    他聽得這問話,忙將頭一低,叫苦不迭,又把陳珩的原話一五一十道了一遍。


    “他在打傷小奴後,可是親自看了書信,應承過小奴的。”


    藍衣修士也是個心思機敏的,見劉齡正神色不悅,念頭一轉,臉上忽添出一抹諂媚之色來,小聲笑道:


    “許是陳珩畏懼主人的威儀,不敢前來了?那可見這人的確是個心口不一的貨色!既然如此,主人又何必太過提防他?料想也是成不了什麽器的!


    飲酒,飲酒!莫要讓他壞了主人今晚高樂的興致!”


    劉齡正聞言搖頭,旋即又忍不住笑罵一句:


    “他在下院中可是聲名不小,豈能夠等閑視之?你這混賬東西,把所有人都想成同你一般了?


    再且今日可不是高樂時候,而是要特意為王典賢弟來出一口惡氣!”


    話完之後。


    劉齡正皺眉半晌,也覺似是想通了什麽,將樽中玉液一飲而盡,嘿然笑了一聲。


    今晚陳珩來與不來,實則都不影響什麽大局。


    他隻不過是欲借這殿中諸人之口,將風聲放出,好生將陳珩羞辱一番。


    雖無法瞧見到當事之人的神態變化,總是感覺缺了些什麽,難以盡善盡美。


    但這世事。


    又豈有全是如意的?


    這般一想,劉齡正微覺是釋然了,心中的焦躁也一緩。


    而這兩人間的竊竊私語,也自是被殿中諸人看在眼中。


    迎著王典探尋的目光,劉齡正衝之比了個眼色,示意稍安勿躁。


    旋即便裝模作樣清咳兩聲,將酒樽舉起,從坐席上施施然起身。


    笙歌樂聲霎時一停——


    因他乃是這次宴飲的東道主人,眾人倒也給他顏麵,緩緩停了交談,將視線定於他身。


    “諸位同門,小可——”


    劉齡正剛有些得意,卻聽聞風聲驟急,急抬目看去,隻見一道白煙排蕩開大氣,割開流風,如一掛長虹,拖曳出了丈許長的尾焰。


    呲啦一聲,就朝向此處飛來!


    那白煙還尚未臨近,劉齡正也覺是肩背一沉,胸悶氣短,心頭陡有一股惶然之感生出。


    他見白煙來勢甚疾,直奔自己而來,仿佛頃刻間就要將自己撞碎成一灘爛肉,呀了一聲,下意識以袖掩麵,慌張後退幾步。


    耳畔隻聞一聲轟然大響!


    殿中不少人都是眼冒金星,袖袍被激得左右搖擺!


    待得響聲好不容易停歇後。


    此時殿中,七十二盞葆蓮法炬已是齊齊一黯,裏內的燭光都被狂風打滅。


    滿室昏昏,人影朦朧——


    “光迸重垣,無微不見,此間殿宇光焰著實太過灼人,我且為諸位滅上幾盞,如何?”


    陳珩緩緩散了周身的煙光,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拱了拱手,笑道。


    “你……”


    劉齡正先一呆,旋即又是羞惱。


    他知曉自己方才那應對著實是失態了,不免有些氣急敗壞,怒氣上湧,喝道:


    “今夜正是宴飲時候,諸位同門談玄論道,豈可無燈燭來做襯?陳珩你這做派,又是何意思?”


    陳珩放聲一笑,不以為意道:“既是劉兄如此開口,那我便親自為諸位燃一回燈罷。”


    話了。


    他將袖袍抖開,便有一道真炁飛出,分作七十二股,各自往落七十二盞葆蓮法炬上一落。


    霎時間。


    白光大放,滿室皆明。


    劉齡正知他是故意示威,給自己一個顏色看看,冷笑了一聲,道:


    “此光太灼,顏色不甚好瞧,我也為你滅上幾盞來!”


    話了。


    他將目一睜,頂門也分出七十二股碧油油的真炁,往葆蓮法炬上狠狠一撞!


    不過劉齡正的這真炁同陳珩真炁一觸,便好似是將冰雪投進入了鍋滾油般。


    刺刺幾聲響後,隻將燭光激得蕩了幾蕩,便也未有其他異狀。


    放眼觀去。


    竟是連盞燈都未滅……


    “……”


    底下立時就有幾人投來異樣目光,惹得劉齡正麵皮一紅,如欲滴血。


    藍衣道人見狀忙上前打哈哈,將此則搪塞過去。


    而等得陳珩落座之後,宴席繼續。


    但這一回,所有人皆是沒了飲酒作樂的興致。


    個個眸光閃爍,心思浮動。


    果然,過不多時。


    劉齡正忽得將手一拂,把所有樂師都驅了出去,看了諸人一眼,道:


    “這小族的樂師本事不濟,常言道,樂有導養神氣,宣和情誌之用,此等雜音,多聽反是汙了諸位的同門的尊耳!”


    藍衣修士立時會意,諂笑道:“不知主人的意思是?”


    “今日群賢雅集,自是要聽聽妙音!”


    劉齡正將手用力一擺,便有一青衣俊美男子抱著張長琴,自殿外踱步而來。


    他也不多言語,對著殿內諸人施了一禮後,便在劉齡正的頷首示意下,席地坐下,十指一舒,當即鼓琴一曲。


    其音倒也奇麗。


    若泉鳴空澗,隨風入耳,有竹雨鬆風之雅。


    這般施為莫名其妙,叫包括王典在內的眾人,皆是有些摸不著頭腦,不清楚劉齡正欲要做些什麽名堂。


    而過不多時,便是一曲終了。


    音斷意存,縈繞梁間,久久不散。


    “好音,果然好音!”


    一個玄袍裹身的道人聽得入了神,歎了一聲,讚道。


    “此人乃是我劉氏門客,素來以琴藝著稱,乃是難得的音律大家。”


    劉齡正聞言大笑了一聲,主動開口解釋道:


    “不過諸位同門有所不知,此人還別有來曆?”


    “哦?”


    藍衣修士陰惻惻瞥了陳珩一眼,其身上的幾處骨頭還在隱隱作痛,又恨又懼。


    他不動聲色收回目光,將身諂媚一躬,捧場笑道:


    “不知這琴師是何來頭,主人可否說說?”


    劉齡正撫掌笑道:


    “此人喚作葉蓬,曾是一方世俗小國的富貴公子,因生有好皮囊,加上善樂律,是以被家姐看中,成了家姐的麵首。不過嘛,近年來家姐已經是將他渾身上上下下都玩膩了,哪怕此人再怎麽自薦枕席,家姐也毫無興致,反而還將他驅趕出了宅院。


    不得已之下。


    這葉蓬也隻能到我麾下當個廝殺漢,以往那錦衣玉食的日子,可是再也不複了……


    葉蓬啊葉蓬,本公子想問一句。


    你當年甚至不惜殺兄殺子,也要來奪一個麵首的位置,但而今卻是落得這般下場,不知心中又是何感觸?”


    而那被劉齡正喚作是葉蓬的男子聞言也分毫不惱,隻跪倒在地,大笑應道:


    “主上,在下能從一介凡人躋身成為修士,這可是天大的福緣,能有這般的下場,心中連歡喜都來不及,又怎會有他想?


    再說,這麵首倒也並非是什麽苦差,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在下也是樂在其中呢,隻恨色衰,不能長伴在女郎左右,心中常嗟歎不已!”


    話了時候。


    兩人都是相視大笑,藍衣修士也是捧腹。


    而這等景狀。


    讓在場不少弟子都是微微皺眉,麵露不悅之色……


    此事裏麵陰私不小,實難登大雅之堂,也不是能拿到光天化日下來議論的。


    便連王典,也著實未猜出劉齡正究竟要弄個什麽名堂。


    …


    “葉蓬,你著實是可惜了,我聽說,你是因琴藝長進不多,才被好樂的家姐厭棄。待得我從洞天回返後,必為你聘請個名師,讓你重新討回家姐的歡心,如何?”


    這時。


    劉齡正忽得長籲短歎道:


    “隻是名師難尋,你恐怕需得等些時日了。”


    “多謝主上厚恩,不過名師也未必難尋……在這殿中,不就有坐有一位樂律大家嗎?”


    葉蓬笑。


    “哦?”


    劉齡正佯驚。


    “陳珩,陳高功,久仰了!”


    葉蓬忽得轉身,大剌剌對陳珩拱了拱手,意味深長笑道:


    “聽聞高功在未被晏蓁擄上山當麵首之前,就曾是在數國都流傳有聲名的大琴師了,不知今番,可否賜教一二?”


    這話一出。


    舉座嘩然!


    旋即所有聲音都似被一隻無形大手給攫奪,滿堂寂靜,雅雀無聲。


    半晌後。


    劉齡正才故意大叫道:


    “此言真否,勿要平白汙了陳高功的清名,否則我第一個斬你項上首級!”


    “怎敢,怎敢?”葉蓬嘿然一笑,道:“諸位有所不知,陳高功曾在南域的玄真派修過道,而那晏蓁,正是玄真派的一位大人物……”


    待得葉蓬將南域故事言說一遍後。


    殿中已是聽不得一絲一毫的響動,但聞風聲蕭颯。


    在座諸人麵麵相覷,神色各異。


    不少人都是麵露諷色,似笑非笑……


    “原來陳高功竟還有種這般經曆,看來,高功和葉蓬老弟實是同道中人了。”


    藍衣修士本是怯縮,但一看劉齡正,和座中的那些世族眾人,膽氣忽得也就壯了,道:


    “既然高功精通音律,不如給葉蓬老弟當個老師,如何?”


    這話一出,便惹來不少人的附和,葉蓬不住頷首。


    王典這時也才終是明了劉齡正的用意,拍案大笑,搖頭晃腦。


    “怎可?怎可?”


    劉齡正這時忽得神色一正,抬手阻止道:


    “陳高功畢竟是我等同門,雖說曾當過麵首,但如今怎可又給麵首當老師?這若讓他念起舊時傷心事,豈不是要壞了情分!


    依我看,不妨隻讓陳高功當庭奏上一曲,既讓葉蓬開開眼界,也是讓我等聽聽雅音,如何?”


    葉蓬和藍衣修士聞言連連頷首,而在座的世族中人也是紛紛鼓噪。


    這時。


    見陳珩神色淡淡。


    劉齡正雖有些訝然,但還是故意激將道:


    “當然了,若是陳師弟不願,我等也絕不敢強求,畢竟小甘山那段日子著實難熬,我——”


    “既然諸位有此請,那陳某便獻醜了。”


    陳珩從座上起身,平靜打斷劉齡正的話音,


    此言一出。


    滿堂瞬得靜謐,悄無聲息。


    如司馬權通和幾個長嬴院弟子更是滿臉驚訝,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所聞……


    而劉齡正愕然看著陳珩施施然行至殿中。


    大袖微飛,風度卓然,如瓊林玉樹,自居於物外,不雜風塵。


    他隨意將葉蓬抱著的那方長琴扯過在手,橫在膝前,伸出來十指,略調了調音後,便輕輕一撫,似笑非笑撥弄起來。


    琴音淙淙——


    及起初調,則角羽俱起,宮征相應,參發並趣,上下累應,若丹崖嶮巇,青壁萬尋。


    爾後中音一轉。


    又似流水泠泠,暗香逐馬,有悠悠無盡、耐人尋昧的雅意。


    “……”


    見此景狀。


    劉齡正頗是摸不著頭腦。


    但他的一番用意而今也算是徹底成了,心中嗤笑了一聲後,便也施施然回了座席。


    他眯起眼,示意葉蓬為他斟酒,然後便拿起玉杯,欲一飲而盡。


    這時。


    長琴忽發出一聲顫響,兀得斷了一根弦。


    劉齡正一奇,下意識抬起耳朵,卻覺突然手臂一痛,酒液不由自主潑灑而出。


    下一瞬。


    他拿樽的左手就高高飛起,齊根而斷!


    鮮血狂噴,嘩啦啦灑了滿地!


    同時。


    為他斟酒的葉蓬脖頸也添出一線血光。


    哐當一聲!


    一顆臉上還帶著笑的人頭便猛得砸進了玉盤中,激起不少漿汁,同正呆滯的劉齡正四目相對……


    這一變故。


    僅在電光火石之間!


    而在劉齡正淒慘捂住斷臂,撲倒在地,發出哀嚎痛呼之際。


    此時的殿中,也終有人數反應了過來,拍案而起,驚怒大叫道:


    “練劍成絲?好算計!幾位上師就在羅煙峰居住,僅為了點口舌間的爭執,你怎敢如此?!”


    ……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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