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天光晦暗,風寒搖蕩。


    不知多久過去,在喬蕤低著頭說完了最後一句話。


    鬥室之中,四壁幽冷,並沒有什麽聲音,燭光微微,也似在透著一股冷意。


    女侍小簟站在潮冷的廊道上,雙手揪著衣角,臉上有些惶恐神色,她半邊身子靠在朱紅的圓柱上,欲偷偷盯著正廳內的眾人瞧,又怕被怪罪,憂心忡忡。


    而終於。


    在半晌的沉默後。


    終是遁界梭出聲,打破了這片寂然。


    “也便是說,白商院的經師喬靜儀和籍師居壽皆是幕後害你之人?尤其前者,是喬靜儀賺走了你的袖囊,這才去了你的護身手段,不過……”


    “那惡婦昔年一直裝得甚好,與我家小姐情同姐妹,誰知曉她竟會幹出這等惡事來!早年她父母在天外俱亡時候,可是老郎主把她接來身邊,教養長大的!


    若沒有老郎主,她如何能有今日成就?可就是有這等大恩情在,那惡婦——”


    這時。


    廊道上的小簟忍不住開口道,一張臉漲得通紅,雙手都在顫。


    不過她話未說完,便被喬蕤輕輕搖頭,給製止了。


    “她往常不是這樣的……在我小時候,她還冒死救我的一次性命,若不是她,我早就死了,而在白商院時候,她也從來是對我照顧有加。”


    喬蕤唇動了動,把頭低下,聲音有些幹澀不清,說了句抱歉:


    “我沒有想到,她會如此……”


    這時。


    雨聲漸大,密密麻麻,坐在屋內,四壁響動之聲猶如拍潮。


    葉落簌簌,寒氣大竄。


    陳珩目光在喬蕤那張蒼白失血的麵容上微微停了刹那,又挪開視線,從她肩頭擦過去,看向院角的那一叢梅枝。


    “而伱祖父喬鼎,如今他和他那一脈的泰半人手,是被絆在了法聖天,分身無暇?如此說來,倒也的確是個不小麻煩……”


    遁界梭的聲音苦惱響起:


    “似是如此,密山那處,你是決計不能回了,雖說喬氏族主態度曖昧,不一定會對你起殺心,但也萬沒有將身家性命,交予敵手的道理。


    而至於回白商院,你說白商院的監院吳升真人如今去了天外聽講,沒有此老在院中做鎮守,再加上喬靜儀已是在白商院經營多年了,你縱是回返,這段時間內,怕也並非可以高枕無憂了,如此……”


    陳珩突然開口:


    “金鼓洞,如何?”


    喬蕤眨眨眼看他,搖頭:


    “師兄有所不知,四叔公在將喬葶姑姑送去赤明派學道後,便閉鎖了內外,隻專心療傷,我現在進不去的,不過,我已經傳訊給了姐姐和幾位叔父,至多再過上月餘,姐姐就會從天外折返回來,讓人來幫我。


    到那個時候,靜儀和族主那邊的幾位家老就奈何不了我了。”


    “月餘?”


    陳珩眸光微微一動,若有所思。


    “你姐姐,大喬喬葳?那個在元載天學道的喬葳?若她帶人回了密山喬氏,你倒的確是可以無憂了……”


    遁界梭聞言先是吃了一驚,旋即連連點頭,讚歎道:


    “不提你那幾位叔父,單隻一個喬葳,以她如今在元載天的身份,保住一個你,應也不算什麽太難為之事。


    更況且喬氏族主也並非是什麽果敢之人,我平素也聽聞過他的聲名,此人做事總要留下三分和緩餘地,不然也不會同你祖父僵持對峙這些年了。


    這倒是一件好消息……


    恭喜,恭喜了!”


    “雖是如此,但還有月餘的功夫呢,也不知在這期間,那些人會不會狗急跳牆?”


    小簟鼓足勇氣開口,看了陳珩一眼,還是咬牙,俯身拜倒在地,道:


    “陳郎君既然驚走了兩位喬氏的真人,想必身上也是留有後手的……婢子厚顏,可否請陳郎君大發慈悲,庇佑我家女郎幾日?


    若郎君答應,老郎主日後必有厚報!我密山喬氏,也是欠了陳郎君的一個大人情!”


    這句話一出。


    縱是遁界梭心中早已隱隱存了這個猜想,也是不由吃了一驚,從座上站起身來。


    他看了眼陳珩麵色,又看向喬蕤,斟酌半晌,道:


    “你呢,你又意下如何?”


    喬蕤低垂下頭,向陳珩深深一拜:


    “懇請師兄活我一命……”


    ……


    密雨如針,把窗框吹開了一角,濺了不少雨水進來,滴滴答答。


    屋中短瞬得沉默了下去,沒有聲音作答。


    喬蕤慘白著臉,心跳有點亂,似難以忍受如此靜謐氛圍,抬起臉,兩人目光對了一下。


    “你信我?”


    陳珩道。


    “我信師兄!”


    喬蕤用力點頭。


    在陳珩來到長嬴院修行時,她曾接到過金鼓洞的來信,也正是因那封信箋,她才會特意從白商院趕來金庭山,去看陳珩在白石峰上邀戰眾世族。


    她未必會信陳珩。


    但卻從來都不疑喬玉壁……


    雖說現在還遠未是山窮水盡的時候。


    世族之間相互聯姻是常事。


    即便喬鼎投向玉宸派的立場甚是堅決,但也還是有不少世族的姻親,且他交遊廣闊,故舊門生也從來不少。


    真要尋個托庇之所的話,絕不至於是尋不到……


    但在生死大事麵前。


    喬蕤不信,也不敢去信那些人……


    這時。


    她察覺到陳珩在盯著自己,心中雖是忐忑,但還是繃著小臉,回望過去。


    主座處的那人靠在椅上,目若幽火,眉宇清正。


    一身白衣正如窗外的暮雨般,淒清孤冷,無端讓人聯想到寒潭鶴影,溶溶冷月。


    “好。”


    片刻之後。


    鬥室之中,陳珩靜靜望她,忽得笑了笑,聲音平靜:


    “既你信我,不嫌我修為低弱,那我便盡我全力,護你月餘!若你的家眷能趕在流火宏化洞天開啟前接你,自然再好不過,若要稍晚……”


    “我願隨師兄一起去洞天裏!”


    “我身上的麻煩可不小。”


    陳珩搖頭。


    “總不會比現在更壞了,師兄……我雖功行不深,但放風守門,端茶送水之事,還是做得的。”


    她苦笑:


    “請恕喬蕤厚顏無禮了!”


    同時,廊道上的小簟也拜倒在地,一言不發。


    “若一切順遂,真能夠如意進入到洞天裏,這小子同那些世族中人可是有少不了一場惡戰,你切勿將之當做小事,以免到時候後悔都來不及。”


    遁界梭在旁提點一句。


    見喬蕤聞言又欲道謝,陳珩搖頭,伸手止住她。


    “我助你,也並非是為了你,隻是因金鼓洞的那位喬真君罷,你並不欠我什麽,也無需似這般來道謝。”


    “師兄?”


    陳珩從袖中取出一串鑰匙,遞過:“這段時日,你便暫且住在北廂房罷,我可施術遮去你身上的氣機,讓你與凡人無異,不過這是否能欺瞞過那幾位真人,便要看天意了。”


    喬蕤怔了怔,猶豫接過鑰匙,似聽出了陳珩有送客意思,連忙頷首告辭。


    不過未走出幾步,還沒離開正廳,身後,又有聲音響起:


    “喬師妹,且等等。”


    “……”


    遁界梭將肩一聳,似猜得了什麽,便笑著先行出了正廳,對著一旁有些懵懂的女侍喚了聲,道:


    “走罷,走罷!此間院落雖然不大,但卻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北廂房那處並無人居住,這幾日下來,隻怕是落了不少灰塵,既然要在那居住,便先行灑掃一二罷,老夫領你,讓老夫領你去!”


    “可,鑰匙,鑰……”


    小簟還未回過神來,便被遁界梭笑眯眯,喚著走遠了。


    在離去前。


    遁界梭還特意將手一揮,“砰”得一聲,把門反手關上。


    “……”


    短短幾息。


    屋內已是靜了下來,落針可聞。


    喬蕤這時莫名有些心慌,四壁幽靜,霎時暗了不少。


    隻有那盞不甚明亮的油燭搖曳出迷離的光影,像潑墨也似,在鬥室中揮灑。


    “師,師兄?”


    她聽到腳步聲響起,一驚,微微握緊雙手道:


    “你——”


    話音未完。


    忽有耳畔有勁風響起,非僅是門戶被震得大大向外敞開,連四麵的雕花木窗子,也是分開。


    眼前視野驟然一明。


    而冷風夾著寒雨吹進,再無什麽阻隔,也讓喬蕤肩膀一縮,微微打了個寒顫。


    “前輩心思古怪,許是人老了,腦子也變得不甚清明。方才失禮之處,還望喬師妹勿要怪罪。”


    喬蕤這時忽覺眼前微暗,然後便有一物遞了過來。


    陳珩接著開口:


    “我並無他意,隻是欲將此物交予喬師妹,做護身之用。”


    而那遞來之物,赫然是一張裁剪成小劍狀的泛黃符紙,約莫寸許長短,拿在手中輕輕飄飄……


    “淵虛伏魔劍籙?”


    喬蕤眸子微微一縮。


    “喬真君曾贈過我三張淵虛伏魔劍籙,我已耗去其一,這一張,你便留在手中自用罷,既是護命的手段,就不要再輕易示現人前了,好生保管。”


    陳珩淡淡道。


    “……”


    喬蕤猛得抬頭看他,眼神有一瞬很是複雜。


    又默默斂了眸光,隻盯著腳尖看,袖袍中的雙手握緊。


    “人心險如山川,難於知天,天猶有春夏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故有貌願而易,有長若不肖,有慎狷而達,有堅而嫚,有緩而悍……”


    陳珩側身幾步,避開了那些從窗口飄起屋內的,綿綿的雨絲。


    兩人影子被拉得修長,錯亂投在壁上。


    在他上前的時候,喬蕤聞到了一縷極淡的香,清寒寥落,叫人分不清是熏香或是院角的那一叢梅花。


    “我說這些,並無什麽責備的意思,也並輪不到我來置喙什麽。隻是人心思變,喬師妹往後在下山時,還是多留個心眼,勿要輕信他人為好。”


    陳珩說完之後,微微伸手,道了聲“請”字,便有送客的意思。


    喬蕤怔愣了一下,認認真真朝陳珩行了一禮,點頭。


    兩人之間隻隔著幾遠的距離。


    如豆燭光照進他的眼底,就像是將一把篝火投進了沉淵,並沒有什麽動靜,不聲不響,也看不出什麽情緒來。


    “多謝師兄教誨,喬蕤一定謹記於心,不過……”


    喬蕤仰起臉,唇角緩緩露笑,忽得道:


    “師兄讓我不要輕信他人……那我能夠信師兄嗎?”


    “小心無大錯,多個防備,總歸是好的。”


    陳珩笑了聲,淡淡道。


    ……


    ……


    孤燈如豆,雨聲蕭槭。


    不多時。


    遁界梭方鬼鬼祟祟從北廂房探頭出來,便正對上了迎麵走來的一人,他自知已是躲不過,訕笑一聲,道:


    “怎會如此之巧?”


    “這院落能有多大,前輩倒是在沒話找話了。”


    陳珩搖頭:“前輩,請罷。”


    無奈之下,遁界梭隻得跟著陳珩進了裏間。


    不過等闔上門戶後,還未等兩人坐定,他便開始叫起撞天屈來:


    “需知修道一事,一張一弛才方是古來正理,更何況在凡人俗世之中,似是你這等年歲,莫說定親娶親,便連子嗣都是有上兩三個,也絲毫不出奇!


    老夫也是你的長者,替你操操心,又怎了?我可沒存著什麽捉弄你的壞心腸!”


    “俗世的道理,又豈能夠加於修道人之身?我從未有什麽婚娶的意思,前輩多想了。如今我等連生死都是難料,又哪有空分心其他?”


    陳珩搖頭道:


    “更何況,此舉恐有挾恩圖報之嫌,我並不屑為之。”


    遁界梭聞言眸光一閃,若有所思。


    “喚前輩來此,並不是為那些閑雜小事,隻是想請前輩拿個主意。”


    陳珩繼續道:“如今之形勢,已是個前狼後虎之相,如是置身在崖嶺之間,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依前輩的意思,我等是繼續留在這趙國,還是另覓他處來棲身?”


    遁界梭想了一想,搖頭:


    “法錢並不剩下多少了,難以挪移到太遠,依老夫的意思,這一動,還不如不動,留待到危急時候,再做施為罷。


    再說了,這趙國離那岡巒,可是相隔甚遠,老夫雖不如那些殺伐法寶般厲害,但在挪移虛空和收束氣機上麵,倒是有些心得體悟。有老夫出力,再加上你那散景斂形術,應足以遮掩一二了!”


    這話音倒是透著一股自信意味,仿是胸有成竹一般。


    而陳珩眸光一閃,在想了想,隻能應是。


    “看來,也唯有如此了。”


    他歎道。


    而這時。


    院外忽有一陣爆竹聲響起,和著人聲叫喊,甚是熙攘熱鬧。


    倒是將這天地間的淒清寒景衝得微微一散,多出了幾分市井間的煙火味道。


    雖凍雨依是綿綿,卻也並不多損。


    “年關將近,這是要熱鬧起來了啊……”


    此刻。


    遁界梭眼底微有些恍惚,怔了片刻,然後對陳珩大笑道:


    “有道是一元複始,萬象更新!小子,這可是個好兆頭,你必是能一遂所願的,老夫便提先在這裏恭喜了!”


    “如此,那便借前輩吉言了。”


    陳珩拱手,也一笑。


    ……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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