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霽光開,花樹芳菲——


    金庭山共是有三十六峰,十四處崖嶺,淵洞九口,潭瀑二十二處,可以謂之是風景繁華,山嶽奇秀。


    此刻。


    於第九峰石鼓峰的一處宮觀中,赫然匯聚了長贏院的二三十名入室弟子,全是世族的出身。


    這些旁人眼中的奇才俊彥此刻皆正襟危坐。


    有的人麵龐上分明帶著一絲憂色;有的人眸光閃爍,心思不定;也有的人神色中似隱隱有些不快,隻是掩飾極好,並未表露出來。


    但無論是怎般作態。


    現下。


    這些人皆是眼觀鼻、鼻觀心,仿是廟宇中泥塑的神像聖胎般,一動不動。


    場中氣氛一時凝重沉悶無比,落針可聞。


    連幾個明豔秀美的侍女在走動斟酒時,亦然是陪著萬般的小心,腳尖踮起,在努力壓著腳步動靜。


    唯恐發出一絲稍大的聲響,便惹得這些膏粱世族子弟生起了不快,怒目視之。


    若真個那般。


    縱是被幾個黃巾力士拖出去殿外,當場生生錘殺了,亦不是沒有過前例。


    而隨著時日一點點流逝。


    終於。


    在不知過去了多久後。


    忽得有一聲低沉歎息響起,緩緩打破了這壓抑的森寂。


    “距傳訊的法煙發出後,已足足過了三個時辰……非僅未有親筆書信回複,來允個準信,便連一個過來回話的仆僮,亦是不存。


    看來謝棠和謝暉齋這二人今日是絕不會來了,也罷,也罷。


    他們本就自恃修為高清,對我等屢屢有輕視驕慢之舉,而人心不齊,又何以成大事?他們不來石鼓峰一共磋商,反倒是一樁好事,也未可知。”


    此時坐於上首的,共有兩人。


    一個是汜葉衛氏的衛揚,也正是方才的率先出言者。


    他生得麵如冠玉,鼻似懸膽,唇紅齒白,貌相不同於俗流,稱得上俊美二字。


    其星冠耀日,神劍飛霜之表自不必多提。


    尤是身披的一襲九宮法服更是燦若雲霞,顏色射人非常,映照得四壁如洗。觀者久之視之,甚至還覺得瞳孔猶若針紮,隱隱有一股刺痛之感。


    而至於另一人,卻是碧眼方瞳,神采奕奕,生得好一副異相。


    其身穿皂沿邊的烈火錦鶴袍,以獅子玉帶束之,足穿幹黃飛鳳履,身量魁梧高大,氣度迫人。


    此人卻是出身於天池薑氏,名為薑通源,是薑氏現今族主的玄孫一輩中,最過出眾者。


    在這座大殿之中,林林總總,共有二三十名世族子弟,但卻隻是衛揚和薑通源坐了上首。


    顯然這是眾人隱隱奉他們為首的用意,不言而喻。


    此時。


    聽見衛揚的一聲長歎。


    下首的眾世族中人都未出言接口。


    唯有薑通源冷笑一聲,神情不屑道:


    “謝棠和謝暉齋……這兩人不來也好,若他們真個應邀,怎麽排座次,倒也是一件十足的頭疼之事!謝暉齋固然隨和,是個好脾性,可那個謝棠卻另要做兩說了,我薑通源可絕不願和這小娘們同處一室,並排相坐!”


    衛揚聞言慢慢搖了搖頭,沒有答話。


    “既然謝氏的人不來,那我等該如何去行事,自然是憑兩位賢兄做主,以兩位賢兄馬首是瞻!”


    下首的席位中。


    一個身穿金霞袍,戴正陽冠的英武少年笑道:


    “不知關於如何處置那個叫陳珩的,兩位賢兄心中可有定計了?實不相瞞,在這幾日中,族中長輩可是催促過小弟數回,擾得我食不知味,晝夜難安嗬!”


    此言一出。


    不少世族中人皆是不禁頷首,顯是感同身受。


    ……


    陳玉樞當年為了增進自家道行,憑借一門豢人經,在暗中殘害了不少修士。


    而這十二世族,便是那首當其衝的。


    若是論起恨意仇怨來。


    這些世族甚至比之一些玉宸派的幾位上真,還要來得更深重些。


    這些年間,如陳義、陳養素等在山門之外,突然死得不明不白。


    或是如陳蔚屢屢爭奪十大弟子的席位而不成,總被打落下來。


    明裏暗裏。


    總是離不開幾家世族的手筆……


    世族中人本就大多是跋扈張揚的性情。


    在陳玉樞手下狠狠吃了這般大虧,若不同等的報複回來,以牙還牙,以爪還爪,那便不是他們的秉性了。


    便連陳玉樞在初進入先天魔宗,還立足未穩的時候。


    於魔道六宗內修道的世族中人就曾秘密串聯過一起,欲將陳玉樞給拉下馬來,以雷霆殺伐手段將他徹底除去。


    隻可惜行事不秘,訊息被有意外泄而出。


    這一施為。


    最後還是功敗垂成……


    非僅沒能將陳玉樞除去,反倒是以累累屍骨,將陳玉樞之聲名堆得更高、更響。


    而魔道六宗內的世族中人在經此一役後,也再不負往昔的囂狂跋扈氣焰,逐漸,開始變得謹小慎微了起來。


    如今陳珩身處在長贏院中。


    那些世族中人再是如何的殺心深重,欲將陳珩挫骨揚灰,以父債子償,也絕然不敢冒犯天下之大不韙,在明麵上出手。


    莫說他們不想。


    單是金庭山主峰處矗立的那根諸天十地元陽寶樁,也足以熄了他們的大多陰詭念頭,極難撼動!


    若欲對陳珩動手。


    隻能是在暗地裏施加鬼蜮手段,以攪弄風雲。


    而這一職司。


    自也是落在了長贏院修道的眾世族子弟身上!


    ……


    在金霞袍的少年出言後,不少世族中人亦是紛紛附和,各自出言。


    原本冷寂的殿中,霎時便喧鬧了起來。


    上首的衛揚看著這一幕,麵色平靜,眸底卻微微閃過一絲無奈,轉瞬即逝。


    似這等對陳玉樞子嗣出手之事,他實則並不欲摻和,這也並非他的恩怨。


    但他乃世族的出身。


    既自幼時起便是受著族中的諸多好處,那衛揚便再不是可以為所欲為的自由之軀了。


    於行事之時。


    難免要受族中的擺布,聽憑族中長者的心意……


    “謝暉齋,你今日明明是受了法煙傳訊的,卻故意不來一敘,想來也是心存著不甘之意罷?”


    衛揚輕輕一歎,心中暗道:


    “但你也是世族中人,縱處境比我要稍好些,可也終究是在網罟之中,你的這番執意,又可延續至幾時?”


    而在衛揚思緒翻騰,眾世族中人議論紛紛時。


    同在上首的薑通源卻已是聽得有些不耐了。


    他一拍扶手,低喝道:


    “他陳珩不過區區一個豎子罷了,難道就拿他真沒法子嗎?爾等皆是世族出身,何必在此亂做一團,卻是平白長他人誌氣,來滅自己威風了!皆聽好了,我有一法!”


    “請賢兄賜教。”


    下首的眾人先是一怔,旋即將手一拱,齊聲道。


    “道子君堯如今尚在人世,而那陳珩也是個聰明人,不像陳養素、陳義一般浮浪,隻龜縮在金庭山中,寸步都不出離,絕難對他下手,不過……”


    此時。


    薑通源忽得話鋒一轉,喝道:


    “既然私下裏的暗手施展不成,那我等便學族中兄長們的做法,像他們當年打壓陳蔚一般,以堂皇大勢,來給那個陳珩下絆子!”


    “堂皇大勢?”


    衛揚轉頭,以目看向薑通源,問道。


    “等等……伱莫非是想向陳珩邀戰?”


    “衛兄是個聰明人,果然知我!”薑通源哈哈大笑。


    “你欲放出風聲,邀陳珩去白石峰上鬥法?而此事若無意外的話,以陳珩那謹小慎微的性情,應是不敢相應的。


    如此一來,他怯戰的名頭一旦傳出,再被我等大肆宣揚,縱情有可原,亦是會大大丟了份,失去麵皮,日後就難以在院中立足了。”


    衛揚屈指,輕輕敲了敲自家手心。


    他想了一想,淡聲道:


    “這雖已是對付陳蔚那時的老故事了,條例老套,但也的確有用……”


    “是極,是極,陳珩這幾日一直縮在他的那間精舍內,從不外出,想來也是個謹慎小心性情,不欲涉險。但我這一手,縱使是不能夠將他頃刻除去,至少也要狠狠汙了他的聲名!讓他無顏再留在金庭山!”


    薑通源大笑,朗聲道。


    “但你忘了一事。”


    衛揚搖頭。


    “什麽?”


    “兔子急了,也是會咬人的。”


    衛揚平平淡淡道:


    “自陳珩這幾日深居簡出的景狀看,他也並非是個蠢物,你欲汙他聲名的打算,他又怎會不知?若他真個鼓足了膽氣,敢去上白山峰鬥法,你又當如何?”


    “若他真有那個膽子,我便在鬥法時候,直接下暗手廢了他!”


    薑通源先是一怔,旋即冷笑道。


    “你?你不行。”


    衛揚搖頭:“你和我皆是紫府修為,而陳珩如今才僅是築基二重,院中自有法度條例在,絕不會容許你我以大欺小,此事若傳出去,反是讓你我臉上不光彩。”


    不待薑通源開口。


    衛揚又伸手一指下首眾人,緩聲道:


    “而你若是打著下方諸人的主意,隻怕也要失算,不能盡全功……他們連敗陳珩都尚且不易,非得曆經一番苦功不可,想要欺瞞過一旁觀戰的大執事,暗中廢了陳珩,隻怕更是難如登天!”


    這句話一說出。


    下首的諸多世族中人,登時便有不忿者,隱隱騷動起來。


    “衛兄何必如此小瞧於我?”


    幾息過後。


    一個身穿湖綠紗裙的少女顰眉道:


    “我等皆是世族出身,敗一個毫無——”


    “師妹,此言錯了,他可不是毫無底蘊之輩,堂堂劫仙老祖所創的太始元真,尤其是浪得虛名?


    若是單論起道基來,我等在場眾人,隻怕並無一人能夠及他。”


    而不待衛揚開口。


    上首的薑通源卻歎息一聲,率先言道:


    “不過,以鬥法而論,比得是道術、是心性、是經驗……卻並非是區區一個道基,就能決出成敗的!


    依我來看,那陳珩比之諸位同門,還是要差上不少,若真個生死搏殺,他陳珩唯有束手等死的份,絕非諸位敵手!”


    穿湖綠紗裙的少女聞得此言,才麵色稍緩。緩緩落座。


    而幾個同樣麵帶不忿的世族中人亦微微斂了怒容。


    衛揚見狀輕輕一笑,不置可否。


    “我知曉衛兄你的顧慮,但我也早有預備。”


    這時候。


    薑通源將手一拍。


    便有一個乖覺些的仆僮立馬會意,連忙奔出殿外。


    他看向衛揚,道:


    “我可是留有一手,且看!”


    “哦?”


    衛揚微微挑眉。


    而過不多時。


    那個奔出去的仆僮便躬著身,畢恭畢敬,將兩人給引進了殿內。


    殿中霧煙渺渺,載沉載浮——


    遠遠望之,來者隱是一男一女兩個修士。


    而等得身影靠近時候。


    薑通源還未如何。


    衛揚已是麵容微微變色,赫然從座椅上起身。


    “薑道憐?王典?你二人是何時進入長贏院的?”


    那個引路的仆僮早已識趣退下。


    女修聞言隻淡淡一笑,卻並不答話。


    唯有男修拱了拱手,平平開口,但也惜字如金:


    “前日。”


    “前日?”


    衛揚心中一凜,不禁皺眉。


    “有我家道憐和王典在此,廢掉區區一個陳珩,又有何難!”


    薑通源放聲大笑,看向衛揚:“如此,我的這一手,可會見成效嗎?”


    “……自然!屠一雞耳,卻是用上了牛刀,如何不成?”


    沉默片刻。


    衛揚歎息道。


    而場中諸多世族子弟在見得這一男一女的形貌後,亦是驚疑不定,竊竊私語起來。


    “好了!”


    薑通源猛得起身,最後拍板喝道:


    “十日之後,經師沈爰支要在正合峰開壇講法,考校功課,一應入室弟子皆不得缺席!那時候,我要當著所有同門的麵,親自向陳珩邀戰!看他如何來做回絕!


    於此之前,爾等不可無故尋釁,以免走漏風聲,壞了我的謀算!”


    “明白,我等謹遵師兄法旨!”


    眾弟子對視一眼,皆拱手行禮。齊聲應是。


    而在這其中。


    一個頭戴銀冠的年輕修士雖同樣在隨著眾流行禮。


    但其眸底。


    卻有倏爾一絲異色淌過,甚是意味深長。


    ……


    ……


    入夜時分。


    金庭山,靈隱峰。


    火冷燈稀,水氣昏昏——


    接了洪管事的符籙傳訊,匆匆從秦望峰上回返的陳珩才剛踏入自家精舍,便已被幾個仆僮上前殷切迎住。


    “郎君——”


    “不必多禮。”


    陳珩打斷幾個仆僮欲拜倒的動作,道:


    “洪管事說米師兄來尋我了,還說事關重大?叫我速速回返?”


    “正是,正是。”


    “米師兄現在何處?”


    “米郎君現在廳房裏喝茶等候,而洪管事已被米郎君打發去了另一座山頭,好似是有要事吩咐,要洪管事去辦。”


    一個機靈的仆僮搶在眾人麵前,連聲道。


    “我明白了。”


    陳珩點了點頭,大步朝向正廳行去。


    而及一跨過廳房門檻。


    他便見一個身著紫衣,麵容白淨,透著幾分儒雅之氣的年輕修士正來回踱步房中,看似甚是焦躁不安。


    “見過米薈師兄。”


    陳珩將手一拱,對年輕修士言道。


    “來了!你可算是來了!”


    米薈一見陳珩,便不由得大喜。


    他上前用力拉住陳珩袖袍,也不分什麽賓主來坐下,急忙就從口中說出了一番言語來,吐字甚急。


    待得好不容易說清事情始末後。


    米薈才歇了口氣,將桌案上的清茶端起,一飲而盡。


    他咳嗽幾聲,看向陳珩,急切道:


    “師弟,此事乃是我一暗地裏的至交好友親口言說的,當時薑通源和衛揚籌謀時,他亦在當場,萬萬錯不了!


    事情居然是到了這般田地!如此之速,可該如何是好啊!”


    米薈連連搖頭:


    “師弟,你心中可有什麽打算?”


    “十日之後,經師沈爰支要在正合峰開壇講法,考校功課,一應入室弟子不得缺席……這些世族中人,竟想在眾目睽睽之下對我發難嗎?”


    陳珩聞言先是微有些訝然。


    旋即搖了搖頭,隻置之一笑。


    他還尚未動手,這群世族中人就已是急不可耐,迫不及待地想要弄鬼了。


    不過……


    如此倒是也好。


    至少早聽聞了訊息。


    他亦是能夠早做籌謀,不至於讓那些世族中人搶占了先機!


    “師弟,如今可真是大事啊,你怎還有閑心笑呢,切莫不當回事!”


    見陳珩麵色平平,米薈不禁有些急了。


    “師兄勿急,他們縱是想同我鬥法,亦隻能是由築基修士出手,無法用修為來壓我。”陳珩道。


    “築基?那些世族出身的築基修士,哪個不是天材地寶、玉液仙漿灌注著長大的?就沒一個是好對付的嗬!”


    米薈語調一高,深深皺眉:


    “更何況,這次薑通源還特意把薑道憐和王典給搬了出來,這兩人——”


    見米薈還有要滔滔不絕的態勢,陳珩搖了搖頭,緩緩道:


    “師兄,無須憂慮,我心中已有一計,可安解此劫。”


    “什麽……”


    米薈被打斷,先是一怔,略有些摸不著頭腦。


    旋即轉念一想,麵上又莫名泛起了些喜色來。


    “曉得了,師兄曉得了!你可是打算去上宗向道子求援?”


    米薈大笑言道:“如此,倒也實是妙計一條!道子若是肯出手,這些世族宵小,又算什麽,又能翻得起什麽風浪來!實是一條好計!”


    “不過收拾一群豚犬耳,何須擾了道子的清淨?我想要師兄替我發出些傳訊法符,最好便在今晚,愈快愈好!”


    陳珩搖了搖頭,道。


    “傳訊法符?給誰?”


    米薈茫然看向他。


    “給那些世族中人,給眾入室弟子,也給這長贏院的上師和諸位大執事們!”


    陳珩眸中忽有精光狠狠爆射而出,似龍蛇夭矯,銳意刺目!


    米薈為那目芒所刺,竟無法正麵直視,不由自主將身側開。


    而在這時候。


    他隻聽見陳珩毫無起伏的語聲繼續傳來:


    “十日之後,待得在正合峰的開壇講法已畢,我要親自邀戰這些世族中人,同他們在白石峰一決生死!”


    這語聲音調雖是平平,猶若古井無波,但最後在話末時侯,卻陡然爆出一股凜冽滔天的殺意來!


    仿是要擊碎穹頂,直騰上九重霄宇,不休不止!


    米薈被驚得雙眼一瞪,為其中的乖張和狠厲所攝。


    一時間竟訥訥無言,說不出話來……


    ……


    而此時。


    廳房之外。


    夜空中忽有一道霹靂閃過,隆隆轟轟,其聲勢極為威烈煊赫,似要開山裂石,使得山澤草木中的鳥獸百蟲紛紛震悚!


    遠遠侍立的仆僮抬頭看天,然後便慌亂將脖子往後一縮。


    “好響的一聲雷,看來要落風雨了啊……”


    他心中暗道。


    ……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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