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氣解離,青靄奔散——


    但見一架六角雲茷頃時橫於長空之上,藤影花光,瓔珞四垂,周沿圍以金鉤彩鈴近百隻,不為風動,隻徐徐自鳴,清音甚是動聽娛耳,婉轉悠揚。


    在那六角雲茷上,布有一方丈許寬廣的獅子床。


    一個身穿紫藍八卦法衣,頭戴蓮花冠,腰懸一顆古鈴的高大道人正手持一冊金卷,冷淡箕坐於獅子床上。


    此刻。


    他手捧的那冊金卷正大放光明,盈盈潤潤,將周遭數十丈雲海地界,都塗渲上了一層暈圈。


    細細望去。


    那冊金卷上赫然是滿滿載著無數玄真派道人的名姓,以蠅頭小字寫就,筆力遒勁。


    而若將意念轉動,觸及到金卷上的名姓時。


    旁邊還會躍出光雨織成的圖像來,亦是栩栩如生,同真人無二。


    ……


    “陳珩,東彌南域闌粱城生人,元皋四百九十七年,被玄真派執事房長老晏蓁,引薦入山門修道,可得授《三炁照神術》……”


    於金卷上大發光明,將十丈雲海都耀照的通透的,正恰是“陳珩”二字。


    侯溫運起上乘玄功,勉強壓了心中瘋亂滋長的癲狂魔性,渾濁猩紅的目瞳也微微一澄,透出些原本的清明之色。


    他努力耐著性子,將名姓和畫像細細掃了一遍,又將視線投向煬山神域內的陳珩。


    兩相對照。


    終是證實無誤了。


    才哈哈大笑兩聲,將手中的金卷遠遠扔開,神情在快意之餘,又顯出了幾分猙獰怖狀來。


    他手中的這冊金卷記載了玉宸派道脈在南域此地中,上上下下,一應大小道人的名姓、形貌。


    隻要接近。


    便必有感應生起!


    此卷分為正副兩冊,唯有將正冊兩冊合一,才可得盡情遍覽,無有阻滯。


    這也是方便他們這些負責道脈校考的巡照道人,屆時一一做評品定論之意。


    正冊本為司馬靈真所拿,而副冊自在侯溫之手。


    在司馬靈真猝不及防,被法山寂所化的血魔擊殺後。


    所幸無論是陳嬰或是艾簡。


    都對他身上的這冊玉卷並無興致,這才便宜了侯溫,讓他僥幸可以將正副兩冊合一。


    這些時日裏。


    他一直持拿著這冊金卷,四下裏搜尋。


    一麵是為了奉門派法旨,安民平亂。


    另一麵。


    則是希冀能通過這卷金卷的感應,尋出一個玄真派或還可能在世的弟子。


    畢竟艾簡自被流放至南域以來,他雖未下過功夫經營,隻任由這方道脈自生自滅。


    但因他的威名所在,經年累月,玄真派還是吸納了有不少的門人弟子。


    艾簡夥同陳嬰,放出法山寂來,釀造出慘重殺劫,於光天化日之下崩解了玉宸派在南域的道脈。


    而殺劫之下。


    更是死了一個司馬靈真,連累他亦做灰灰。


    這並非一件小事。


    是可以被輕易搪塞過去的……


    無論出於公心或是私心。


    侯溫都需得尋到一個還尚活著的玄真派門人,將他帶回去玉宸派,交由給玄教殿的諸位長老上真,才能減輕罪責,方便脫身。


    本以為這不過是件輕而易舉的小事。


    畢竟玄真派門人眾多。


    縱使法山寂將那日在小甘山的一眾弟子都殺絕了,屠得幹幹淨淨。


    但保不齊。


    就有幾個外出遊曆、訪友的,興許便躲過了一劫呢?


    不過侯溫的一番料想雖好。


    可於事態行進時,卻並不盡如他的意。


    自法山寂做亂,司馬靈真死後,已然是足足過去了大半個月。


    他亦夜以繼日般,苦苦覓了大半個月。


    但竟是一個活著的玄真派弟子都未尋著……


    眼見著時日一點點逝去,他被法山寂以“六欲大魔真光”打出的傷勢,也愈更重。


    非僅是法力損耗非常,體內丹性被汙,腦神虛弱。


    且心識亦然變得渾濁混沌起來。


    常有暴烈陰狠之意陣陣翻湧,難以克製,全然失了往日間的冷靜從容。


    令得侯溫在焦躁之餘,更加不安……


    而這回。


    不過亦是一次例行常事的巡檢罷。


    便連侯溫對於能否尋得一個玄真派的活人,都已並不再懷抱太多的冀望。


    但或是天無絕人之路。


    他手中的金卷倏爾卻大放光明,照射出一道耀目的芒光,令心浮氣躁的侯溫一時狂喜失色,不禁拍手大笑起來。


    “總算尋得一個!成了!回山門後終歸是有個交代了!”


    這時。


    他心中大叫,目芒劇烈閃爍,裏內猩紅如血。


    “不過……我有那位前輩賜下的‘小四達鈞天鈴’在手,再配上我的先天神算,怎會沒能以天機料到今日這幕?預見到這個叫陳珩的?倒是蹊蹺離奇……”


    同時。


    侯溫麵上也微顯露出了些疑惑之色。


    他自幼便精通於天機術法。


    當年還尚在四大下院修行時,便是憑借一手先天神算,硬生生殺進了十大弟子的行列,爾後順理成章,拜入進玉宸派上宗。


    而拜入上宗後,更蒙一位前輩看重,賜下了“小四達鈞天鈴”,於推演天機上,直如虎添翼了般!


    此番前來南域時,他就曾事先起了一卦,正得出個大凶之相。


    司馬靈真對此並不以為然。


    到最後。


    卻也是司馬靈真淒慘送了條命,正應此劫……


    有“小四達鈞天鈴”在手,他起卦時近乎是無往而不利!


    可為何。


    卻沒能夠算到這個名為陳珩的玄真派弟子?


    ……


    但剛湧起的疑惑轉瞬就消去。


    不再留意。


    他那被“六欲大魔真光”汙穢了的心識,已再難重現平日間的沉靜,能夠壓抑住暴虐森然殺意,都是全賴他體內那顆三品金丹的助力。


    侯溫不耐煩揮手,頂上衝出一股琉璃般的炁團,往下一落,驟然發出一聲大轟響,震得群山間回音不絕,聲勢囂狂至極,朝向煬山神域刷去。


    香火神域與現世之間的那道壁障猶若紙糊,輕易被破開——


    塗山葛當即便身軀狂震,麵色發白,嘴角隱現血漬。


    而神域內的眾人隻覺眼前一陣恍惚,地轉天懸,再能夠視物時,才覺己身卻是被挪移到了現世來。


    “這鈴鐺……莫非是‘小四達鈞天鈴’不成?”


    遁界梭望見侯溫腰間懸掛的那顆古鈴時,心中突得一悚:“此人好大的來頭,不是尋常弟子!”


    而一旁。


    陳珩才站穩身形,便正對了侯溫那雙猩紅幾欲滴血的睛瞳。


    “勿要驚慌……我乃玉宸派的侯溫,是這次負責南域道脈校考的巡照道人,說來,還是你的上宗長輩……”


    侯溫深吸口氣,將手攏進大袖內,閉目將翻騰激湧的心緒壓了又壓,才睜開眼來,盡量緩聲和藹道:


    “你便是陳珩?玄真派弟子?”


    “正是弟子。”


    陳珩拱手應道。


    此刻。


    他忽得有股不好感觸湧起,忙開口言道:


    “請真人容稟,弟子——”


    “是你便無差了!”


    本還欲凝神等陳珩說完。


    這時。


    侯溫體內的浩瀚法力突得一亂,再也壓伏不住那道“六欲大魔真光”!


    種種汙穢褻瀆的天魔音,在耳畔瘋狂驟起,尖利喧囂,帶著徹骨的絕望、嗔怒、怨毒、悔恨之意!


    侯溫胸膛一鼓,不由自主吐出一口腥臭汙血來,心識更亂。


    神色一時狠厲,甩袖便扔出一道煙煞光氣來,將陳珩身形輕易定住。


    這一瞬可謂電光火石!


    陳珩心中一驚,方下意識運起喬玉璧所贈的劍籙,卻又有一股陌生法力襲來,令陳珩身軀狠狠僵住,兀得止住了他的行動。


    “莫殺他!此人身上懸掛著的那枚鈴鐺是‘小四達鈞天鈴’!你若發劍氣斬斫了他,便是同那位老怪不死不休了!”


    這時。


    遁界梭的傳音慌亂傳來。


    “你——”


    陳珩目芒冷閃,剛欲開口時。


    侯溫的語聲卻沉悶響起:


    “你且跟我回宵明大澤,放心……隻是讓玄教殿的諸位上真見你一麵便罷,絕無生死利害,算我侯某承你一回情,屆時再送你一樁福緣,以作回報!”


    話了。


    陳珩隻覺那道縛住身軀的煙煞光氣直衝麵門。


    他身軀本就被製住,更是避無可避。


    頭腦忽有一陣昏沉之感,隻一瞬間,便人事不省。


    “該死!法山寂、陳嬰……我誓要將爾等碎身萬段!才方消此恨!”


    製住陳珩後。


    侯溫又再吐出一口濁血來,神色狠厲,周身法力激蕩,眸光霎時赤紅一片。


    他情知自己這副景狀若是再耽擱個幾日,隻怕真個會被迷惑心神,大開殺戒。


    唯有回到玉宸派山門內。


    請師門長輩以大神通、大法力來做鎮壓,才能回複清明麵貌。


    是以在製住陳珩,達成了目的後。


    他也分毫不敢怠慢,忙從獅子床上一躍而起,跳出六角雲茷。


    當即便尋了一處平整些的空地落下,大袖一揮,便往東西南北方位擲出了四根小幡。


    爾後又匆匆搬運出一座金玉法壇來,擺上供桌,將口一噴,攝了虛空地脈的靈氣。


    轟轟有聲,如江河奔湧——


    塗山葛等眾皆是看得呆了,瞠目結舌,一時之間來不及做絲毫反應。


    半晌。


    塗山葛才勉強收了駭然的目光,硬著頭皮上前,顫聲道:


    “這位真人,還請開釋了了我家老爺,若有什麽得罪——”


    “本真人並非見罪他,而是欲贈他一樁福緣!


    是艾簡那混賬協助陳嬰屠了玄真派,同你家老爺又有甚幹係,縱是說破天也連累不到他頭上!”


    正在布置法壇儀式的侯溫聞言轉目,不耐煩地看了塗山葛一眼,目中凶光畢露,駭得這狐狸雙肩一聳,瑟瑟發抖。


    “算了……”


    看著麵前這群連大氣都不敢出的狐狸。


    侯溫莫名一怔,旋即又不耐道:


    “你家主人日後想必也是在東域修道,我便將爾等一並帶走,同他做個伴當罷!”


    言罷。


    他取出方晶瑩剔透的法螺,晃了一晃,便將陳珩和反應不及的塗山葛等都收了進去。


    做完這一切後。


    他才又繼續腳踏罡鬥,口中誦念法咒,接著以神意牽引四方上下的靈機,完善感應。


    就在侯溫心神沉浸此中時。


    卻未知曉。


    在不知何時,竟有一個雙眉高聳入鬢,身著滴血法衣的古怪童子,正盤膝蹲在他頭頂處,還慢悠悠把玩著他的那方晶瑩法螺。


    “這小子……我還以為要去譙明峽了,結果半道就被玉宸派的人給截了胡?天數倒真個是玄奇難料嗬!”


    無生童子砸砸嘴,猶豫幾番,還是歎息一聲,下了決意:


    “算了,我堂堂仙寶,總是不好食言的!便把那‘無形埒劍洞’的機緣,也予你一份罷!


    不過你終究非是赤龍許家的血裔,我也不可能進入劍洞護持你……這份機緣揣著,隻怕於你而言卻是燙手,能看不能吃,也是無用!”


    他伸指一點,一口赤紅小劍悠悠飄出,徑自穿透法螺,浸入到陳珩眉心,須臾不見。


    “待得你修成紫府,便可啟了這法禁,好了,我也該帶許稚那混賬去往三世天了。”


    無生童子嘟囔一聲,將法螺重新擲還給了侯溫,旋即分開虛空,不見了蹤影,唯有聲音還留在原地:


    “你那父親可著實是個人物,盼你能夠活得長久些,勿要太早死於他手了……”


    ……


    這一連串動作下來,侯溫皆是未知未覺般,沒有察覺到分毫異樣。


    而在盞茶功夫過後。


    隨著最後一道咒決誦畢。


    侯溫恭恭敬敬取出一道符詔,置在法壇之上,繼而後退幾步,俯身一拜,頂門衝出一道毫光,潑雨一般,朝四下插定的旗幡處落去。


    霎時間。


    隻見霧煙俱開,雲消風止,法壇上忽呈出一派陌生物象。


    舉目看去,唯見一間寬敞幽靜的大殿中,懶洋洋立有一個六七歲的童子。


    他懷抱著一柄龍虎玉如虎,正靠著廊柱上,頭一點一點地打瞌睡。


    忽而。


    童子似被某種動響驚醒,兩眼一睜,恰對上了侯溫的視線。


    “侯師兄——”


    “荀長老不在殿中?”


    未等童子說完,侯溫便打斷道。


    “……經羅殿的魏長老和孫長老來訪他,現下老爺正同這兩位在品丹煮茶呢。”


    童子望見侯溫瞳孔中的赤光時,狠狠吃了一驚,但還是壓住驚懼,老老實實答道。


    “原來如此……”


    侯溫努力壓住凶性,盡量和藹答道:


    “如今我已尋得了一個玄真派的活人,現下欲啟用一張隱淪飛霄符,跨越海疆,將己身接引回山門內。還請童子同荀長老速速通稟一聲,讓他助我壓製魔性!”


    “隱淪飛霄符?”


    童子聽罷不覺驚呼一聲:


    “侯師兄,你——”


    “我知曉此符珍貴,但現下藏著掖著亦也無用了,再拖延下去,隻怕我亦會惹出一場血禍來。”


    侯溫苦笑一聲。


    “小童知曉了!”


    童子麵色一肅,連連點頭。


    “多謝。”


    侯溫長歎一聲,收了法壇等物,伸手入袖取出一張符紙撕了。


    下一瞬。


    便有一道濛濛法光騰起,將他身軀裹住,轟隆一聲,就直往雲天處投去!


    ……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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