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光溫煦——


    即是在金船中。


    都隱隱有股熱氣透襲而上,讓肌膚微微發暖,心神一時放輕。


    在地淵中久不見天日,乍一觸進這自然生氣。


    陳珩不禁眯起雙目來,胸肺間為之暢然,如飲食甘露,有清霖降頂。


    但未過幾息。


    便有一陣滋滋聲尖細響起,如是兩柄鏽跡斑駁的刀刃相互摩挲間擦出的刺響。


    他轉目看去。


    隻見整艘金船正突得在日光下煙氣大放,不過幾個眨眼的功夫,就赫然已呈出了一派無火自燃之景。


    待得他飛出艙室,將這隻去濁金船匆匆收入乾坤袋後,這詭異怪狀才猛得止住。


    這時。


    遁界梭器靈的聲音才悠悠響起:


    “小子,教你個乖!


    此船是由倒伏砂和細理灰做母材,熬練七七四十九日方可成漿,又揉塑成舟船樣貌,以五金火燒製堅硬,才可得來的。


    那倒伏砂和細理灰是地淵裏所特有的陰屬寶材,和丘墟的所產一般,是從未見過天日光景的,這艘去濁金船,自然也沿了它們兩者的根性。


    此船隻可在地淵內行動,若出了地淵,令它見了陽生氣息,不過一時三刻,就要自燃崩毀,化作一灘灰灰了,可記住了麽?”


    “原來如此,受教了。”


    陳珩頷首,又笑了一聲,道:“不過崔師兄在將這去濁金船交由我時,竟沒有言語到此處,也是怪異。若非前輩提點,我還真不知此中緣由。”


    “那姓崔的胖子……”


    遁界梭器靈發出一陣牙酸聲音,頓了一頓,才歎息道:


    “那胖子背後靠著一尊純陽大真君,家大業大,又哪會將這點損耗放在眼中?隻怕不是忘記提點你,而是根本沒想到此遭!


    你看他那些煉丹的所用靈藥、神砂、鼎爐,哪個不是貴重之物?放在外界,都是要修道人哄搶競價,才能夠得手的。可就這般,還不是任由他隨意取用!


    或非形貌氣度對不上,我都疑心他是喬真君暗地裏私生的孩兒了……


    不過。


    似這般說來,你小子也是個不識趣。”


    言到此處。


    遁界梭器靈話鋒一轉,道:


    “當年若非是陳玉樞以一道神砂飛雪重創了喬真君,他隻怕早已渡過純陽三災中的火災了,但他一身的殺力之烈,若持劍在手,尋常渡過火災的真君之流,隻怕也並非敵手!


    依老夫的言語,你何苦去譙明峽妄自送死?


    不如同那個崔竟中一般,就留在金鼓洞罷,安安生生過上一輩子,無人可傷你,又何嚐不是件幸事?”


    他蒼老聲音中隱隱含有一股淡淡的規勸愛護之意,隻怕連器靈自己,都未曾意識到。


    陳珩聞言一笑,眸光微微一閃,若有所思。


    自從那日相詢完陳珩為何不投陳玉樞,得了他親口言語答複後。


    這口遁界梭的態度,便突得莫名和藹起來。


    一改往日間油鹽不進、怙頑不悛的脾性。


    便連同陳珩的言語,也似添出了不少。


    “崔師兄隻醉心於丹鼎黃白,他留於金鼓洞,自是另有一番福緣,而我矢誌仙道長生,若也學去崔師兄做為,隻怕會適得其反……”


    陳珩搖頭。


    地侶法材四等。


    皆是築道攀升的石基。


    隻單言說“法”字——


    若他留於金鼓洞,礙於喬氏族訓和中乙劍派的法規,喬真君盡管有心,卻無法將這兩家的上乘經典傳授於他。


    縱然一真法界可以拓印心相。


    但且莫說法界對於拓印心相的限製。


    單似這等仙門、世族,也皆是對上乘經典設有法禁,可以去做感知的。


    若到時候覺察到自家經法外泄,運起天機術一察,陳珩自也無可遁形。


    “大道行進,雖需得一顆堅心才能夠有所成就,但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便並非是壯舉,而是愚行……”


    沉默許久後。


    遁界梭歎息一聲。


    “前輩便這般不看好?或我能夠從譙明峽內活著出來,也未可知。”


    “老夫吃過的鹽可遠是要多出你嚐過的米!譙明峽是何地界?大凶之地!你若進去,全然是個九死一生相。”


    遁界梭沉聲開口:


    “這幾日相處間,勉強看你小子也算是順眼了!你隻以為老夫是在小覷你?卻不知曉,我這是存心欲要救護你的性命!”


    陳珩將手一拱,微微一笑,卻不答話。


    而遁界梭見他這做派,顯然是心中早已下了決斷,無法用言語做動搖。


    便也暗歎一聲,不在多做勸說。


    “既然已經出離地淵了,你現下又有何打算,徑自去往東渾州?”


    他想了一想,言道:


    “大海汪洋,廣闊無際,風波險惡,其中更是有無數水族精怪在橫行肆虐,可不比你此先見的什麽江河湖澤……


    你若執意要去譙明峽,我的意思是,還是先往擔山府去一遭為好,那裏有六宮大海船可以乘坐,倒是免了些奔波之苦。”


    陳珩思忖片刻後,點了點頭,稱謝應是。


    “多謝前輩提點,不過在去往擔山府之前,我還有一事要辦。”


    他言道。


    “何事?”


    遁界梭突得莫名警惕起來,嘶聲道:


    “等等!你小子莫不是打著要老夫出力,徑自將你挪移去譙明峽的心思罷?那可不成!我本就壽元無多,全靠法力在做支撐,用了可是會折壽的!”


    陳珩搖頭,道:


    “還請前輩放心,我並無此意。喬真君曾言說過,去譙明峽試煉需以親身來丈量海陸,這也亦是中乙劍派的法規。我縱然想借你之力,也隻怕會是違了此例。”


    “那你……”


    “譙明峽既是九死一生的局麵,我雖自信能做那出峽之人,卻也未自大到,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功成。


    此去譙明峽,說不得就再無回返之日,不得不交代後事。”


    陳珩灑然一笑,淡聲道:


    “我在派中有一位好友,他雖天資高絕,卻苦於心障未除,道業難有精益。在前往譙明峽前,我欲直言規勸他一次,再給他留下些我斬獲所得的道資。


    如此一來,他想必於行道時應能平穩幾分,倒也不枉我一番心意了。”


    遁界梭器靈聞言一怔,默然無言。


    “還有,我曾同一位修行神道的狐狸立下過法契,一路行來,他亦出力不少,就算沒有功勞,苦勞總是不缺的。”


    陳珩想起而今坐鎮煬山的塗山葛,緩緩開口,道了聲:


    “此行生死未卜,若真時運不濟,會死在峽中,那也應解了他的法契,不必連累他無辜送命。”


    “狐狸?區區一頭靈寵……”


    遁界梭低喝了一聲。


    不過聲音才剛發出,卻又戛然而止。


    許久後。


    他才幽幽地歎了一口氣,道:


    “去罷!總歸是你的一片仁心所在,老夫年邁,要去調養生息去了,你自為之!”


    言罷。


    便再無動靜傳來。


    而此時。


    去濁金船因見不得陽生氣息,無法在地淵外使用。


    陳珩略一沉吟後,便伸手入袖,將一輛飛舟放出,算定了玄真派所在的方位後,直往那處電掣而去。


    他而今已修成了築基境界,以真炁催動符器,自然比之胎息,要來得威能更盛。


    兩側景物飛速向後退去,連殘影都是模糊不清,可見其速。


    而未出五日。


    於飛舟中打坐修行的陳珩忽若有所覺,大袖一揮,將飛舟在一處地勢較高的山頭突兀停下。


    “……”


    心神中顯然有一股異樣感觸泛起,壓得他經脈血氣都稍稍一僵。


    他皺了皺眉,將雙肩一抖,當下真炁飛出,撐起一片數丈長的皓白光霧,將周身團團護住,如蓋若蓬。


    而此時。


    數日未曾言語過的遁界梭也沉聲開口,肅然道:


    “小心些,好凶好烈的血煞味道!前麵似有些不對勁!”


    ……


    ……


    嶽山崩陷,河湖斷流。


    無窮林木摧折倒伏,地裂之痕觸目驚心,隱可見幾道深邃溝穀,正從其下冒躥出來幽幽冷氣——


    當陳珩出了飛舟艙室。


    見到的正是這一派荒蕪破敗之景。


    他眸光閃爍,一言不發,環視許久後,將飛舟一拍,繼續向著前方駛去。


    沿行所睹。


    並不見半絲炊煙氣息,人蹤不見,唯存有些被毀去的世俗小城。


    而這一行。


    又過去了小半個時辰。


    直到離小甘山也不算遠時,才終在一條大江邊見到了流民的行跡。


    長蛇般隊伍緩慢蜿蜒著,一眼都望不見盡頭。


    隊伍中的人一個個眼神呆滯,步履蹣跚,如若行屍走肉般,隻全憑借一股意念在支持軀殼做行動。


    自雲天向下望去。


    老幼相攜,夫婦流離,四麵大哭,哀聲不絕。


    其景狀之淒慘,令人惻然……


    而在這隊流民的上空,還有數十道璀璨遁光正緩做盤旋,顯然在做護衛、接引之事。


    見陳珩所馭的飛舟過來。


    一條青芒從眾多遁光中分出,如電掠來。在距飛舟二十丈處就止住不動,然後便有一道聲音緩緩響起:


    “尊駕安康,不知可有甚麽是小道能夠效勞的?”


    那條青芒中,站著一個大耳闊眉,須鬢油亮的黃衫道人。


    他身後負著一柄足有半人高的長劍,寒光淒淒,極是鋒銳的模樣。


    “浣花劍派?”


    陳珩見那道人的黃衫上,紋有一朵金漆奇花,其莖細如發,長半寸,花蕊明密,光彩鮮豔,便開口言道:


    “不知尊駕是浣花劍派的哪位師兄?”


    此方劍派與玄真派的山門相隔並不算遠。


    當初艾簡欲選定為小甘山做為基業時,同周遭的大小勢力皆是提劍做過了一場,浣花劍派自也不意外。


    因此緣故,陳珩對這方宗派的標識,倒也並不算是陌生。


    黃衫道人輕咦了一聲,將手一拱,道:“貧道樊舒,有禮了。”


    “原是樊師兄當麵,幸會,幸會。貧道外出遊曆,回返時卻見這破落之幕,不知到底可是有什麽大事曾發生過?”


    “竟還不知曉嗎?難怪。”


    那叫樊舒的黃衫道人聞言一怔,頗為怪異地看了陳珩一眼,旋即歎道:


    “可見尊駕倒真是個好運道,陰差陽錯,竟躲了大半月之前的那場魔災……”


    之後。


    樊舒沉聲便說出了一番言語來。


    而待得他說完。


    陳珩臉色一變。


    “玄真派主艾簡勾結魔賊,殺了玉宸派的弟子,又放出血魔,欲屠滅地上生靈……最後還是玉宸派大神通者隔空出手,將血魔打滅,才驚走了艾簡等人?”


    他道:


    “樊師兄,敢問這其中確是無誤嗎?”


    樊舒連連搖頭,道:“怎會有誤?你一路行來時,可見得那前方山河俱陷的可怖景貌嗎?那正是血魔的隕身之處!


    我聽恩師言說,玉宸派的兩位真人,死了一個,走了一個。


    而正是走了的那個。


    他身上留有一道玉宸派前輩賜下的符詔,險要關頭,全靠他築起法壇,又擺下旗幡,將符詔祭起來,才好讓玉宸派前輩借此隔空出手,將血魔打滅!


    若非如此,這場殺孽的慘重,隻怕還更要翻上個數倍都不止!”


    話了。


    樊舒臉上在閃過些後怕顏色之餘,又有些悲愴湧起。


    那血魔可是來得凶虐非常。


    亂蜂一般的湧上,見人就撲。


    僅在一裹一撤間,眨眼功夫,就淒慘斷送了條人命。


    雖說活著的那個玉宸派真人最終還是請出來門中長輩符詔,將血魔形體打滅,消了此災


    但築法壇,立旗幡,念術咒……


    哪個是不需功夫的?


    在血魔被打滅前。


    就已不知有幾多生靈,淒慘喪命。


    連同樊舒交好的幾位師兄弟,亦然身死魂消,連骸骨都尋不到齊整的一具……


    這時。


    陳珩沉默片刻後,道:“那玄真派已然是闔派覆亡,周遭也雞犬無存了?”


    “等等,尊駕是玄真派的人?”


    樊舒此時聽了這話,才方後知後覺。


    但麵對這個“敵派”中人,他也不似往日一般,要同他鬥狠較技。


    隻默然苦笑一聲,沒有答話。


    “貧道明白了,多謝樊師兄相告。”


    陳珩眸光微沉。


    他打了稽首,將飛舟一催,這符器霎時又再衝飛而起,眨眼沒入雲天不見。


    而過不多久。


    飛舟便在一座不甚高的峰嶽上停下。


    陳珩步出艙室,揮袖將飛舟收進了乾坤袋。


    他望向腳下,喝道:


    “塗山道友,是我,還望現身一見!”


    ……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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