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一舉動,讓許稚心頭一驚,唯支支吾吾而已,說不出其他言語來。


    麵前這為首的,蓄著山羊短須的幹瘦道人喚作焦吉仲。


    在許稚尚未失勢前,兩人因為都好丹鼎黃白之術,倒也算存下了幾分情誼,彼此交好。


    可在傳聞許稚因怯戰而逃,害死了長老古均的獨子後,聲名一朝盡喪。派內踩低捧高的,也紛紛落井下石。


    焦吉仲也正是在那時候,同許稚暗悄悄斷了交情,不再往來,生怕觸上黴頭。


    「我……我……」


    在焦吉仲一眾人的咄咄逼視下,許稚自覺當下處境恐是不妙,正待勉強開口.


    一個綠衣少年卻突然冷笑一聲,打斷道:


    「許師兄,我等敬你入門時候早,輩分高!才對你一路庇佑有加!但這般的勞心勞心待你,向你索要些人情回報來,應也是不難罷?」


    「應有之意,應有之意……隻是張師弟,你這次又看上了許某身上的哪件物什?」


    許稚硬著頭皮,拱手回道。


    「聽說師兄為了下地淵,特意賣去兩件符器,購得了一口名為「脈舍」的飛劍?不知可否割愛則個?」


    綠衣少年使了個眼色。


    霎時周圍幾個玄真派道人皆是會意,心中嘿嘿笑了一聲,拔足上前,不動聲色,就將許稚圍在了人圈中。


    「脈舍劍?張師弟你怎會知曉此事?」許稚一怔。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自有我的門路!那口飛劍落在師兄手中,也算是明珠蒙塵了,不若獻給焦師兄,也算是師兄聊表寸心。」


    綠衣少年微微一笑,道:「若沒有焦師兄仗義出手,師兄隻怕昨日裏就沒性命在了,又哪還能同我在此地辯駁呢?這份恩情,不可不回報啊!」


    饒是以許稚的好脾性。


    聽得這言語,心頭都是生起了股怒氣,不禁皺眉。


    昨日間。


    分明是這焦吉仲一眾人被陰鬼追趕,偶然瞥見了正一人獨行的許稚,將他也順便拖下了水,抓了壯丁。


    似是這般。


    又哪來什麽恩情?


    「……早知會是如此,下地淵的時候,我就應當跟師弟通個訊息!令他幫我來拿主意,悔不該輕信他人了!」


    麵對這般景狀。


    許稚心頭大慚,暗自扼腕痛惜。


    歸根根底,許稚之所以流落到地淵,倒也是一樁道聽耳食的糊塗事。


    早在「羅顯鉛舟」進入地淵前,派內執事房曾與許稚相善的張主事,就深夜拜訪,言說有一樁好差事要交予他。


    那差事非僅簡易。


    而且事成之後,還能得手一大筆符錢,用作修行之用。


    窮困潦倒已久的許稚聽聞了此事,自然喜出望外,無有不從。


    細細詢了一番,許稚才知曉。


    那張主事給他籌謀的差事,竟是隨著執事房的道人們,駕馭「羅顯鉛舟」,將一眾同門送進地淵之內。


    這事倒的確不是什麽苦差,相反還是件美事。


    不須同陰鬼們搏命,也不須多賣力。


    隻要將胎息注入這件秘寶中,就再無其他要看管的了。


    至多,也不過是要在鉛舟上多耗上些時日罷……


    雖也疑惑過這等美差怎會輪得到自己。


    但張主事言辭懇切,念及他與自己也算是多年相善,還不至於誆騙,許稚便也興致勃勃地應承下了。.


    可也正因此事是樁美差,饒是在執事房內供職的道人,亦是在爭著哄搶。


    若是泄出,難免會平添些波折。


    在張主事的再三囑托下,許稚也守口如瓶,沒有說出隻言片語,連陳珩也並未相告一聲。


    可許稚不知,晏平早就以一本丹書,買通了那與他相善的張主事。


    那什麽馭使「羅顯鉛舟」的差事,自然也是一句妄言。


    至於真實景狀,不過是將他唬騙到地淵內,然後再趁機一劍將之結果了罷。


    雖是張主事最後猶豫再三,還是顧念了舊情,沒有親手取下許稚性命。


    但也是將他逐下了「羅顯鉛舟」,任其自生自滅……


    在一路的顛沛流離中,許是運氣好,他竟東躲西藏地活到了現今。


    許稚知曉陳珩如今便在地淵之中,自然是想要早日與之會麵,可地淵又是何其的廣袤無盡?


    辛辛苦苦尋覓下來,非但沒有找到陳珩,反倒是在昨日間撞見了焦吉仲這群凶人,被裹挾著同行。


    可謂是才出虎口,又入狼窩了……


    「脈舍劍……我還另有他用,諸位同門可否換上一個?」


    許稚後退一步,可四下都是將他簇擁正中的道人,再退也退不到哪去了,他猶豫了片刻,無奈開口道:


    「我想以符錢來做孝敬,不知可否?」


    「符錢?許師兄,不是我等要小覷你,就你現今乾坤袋內那三瓜兩棗的!又夠甚麽?拿去喝碗靈茶都尚還沒個席位坐哩!」


    一個穿著杏黃衣衫的矮胖男子嗤笑起來:


    「昨日間在陰鬼追趕下,可是焦師兄力排眾議,救下了你的性命!師兄你這人怎知恩不報,這可不是什麽君子行徑啊,妄你飽讀詩書了!讀進狗肚子裏了?」


    「你……」


    許稚眸光一沉。


    自昨日被焦吉仲這一眾人裹挾同行後,他們便以救命的恩情為緣由,向許稚大肆索要乾坤袋裏的錢財。


    眼見形勢比人強,許稚也隻能是忍氣吞聲,任由他們來施為。


    自己本就不富裕的身家,在被一番搜刮過後,就更是一窮二白了。


    「人心不滿,欲壑難填!早知如此,我昨日一見他們,就應該扭頭便跑的!」


    許稚心思一陣電轉,卻都沒想出什麽好主意來。


    見他沉默無言的樣子,綠衣少年挑了挑眉,麵上頓時生出了幾分怒氣。喝罵道:


    「許稚,敬你身份,給你麵皮,才叫你一聲許師兄!不給你麵皮,你又算什麽東西?焦師兄當前,還敢執拗嗎?」


    他把袖一拂,寒聲道:


    「我且問你,那口脈舍劍你到底是給不給?若是敢再推三阻四,婆婆媽媽的,莫怪老爺不客氣,現在就給你一個好瞧!」


    他袖中似扣定了一物,飄散出絲絲青色焰光來,其中一股炙熱之感,雖還未放出,卻也令人肌膚煩躁。


    見有綠衣少年當先,一眾人都紛紛鼓噪起來,各自伸手入袖,目光極是不善。


    在這群虎狼環伺之下,許稚大驚失色。


    一時不知是該出言討饒,還是應當殺出一道血路來,竟是猛得怔住。


    正在這時。


    一直冷眼旁觀的焦吉仲微微一笑,忽道:


    「放肆!你們就是這般相待許師兄的,還不速速賠個禮!」


    「焦師兄……」


    綠衣少年茫然將首一轉,對上焦吉仲臉上那抹莫名笑意,眨眨眼。


    片刻後似是明悟了些什麽,唇邊也泛起冷笑來。


    「許師兄,我等性格粗莽,勿怪,勿怪……」


    稀稀拉拉的致歉聲音響起來。


    見著這群人突然恭順下去,許稚還未會意過來,焦吉仲已撥開


    眾人,來到他身側,笑道:


    「師兄,常言道大人不記小人過,切勿要留心!這地淵如此凶險,還正需你我師兄弟並力齊心,才能從這死地中覓得一條生路來,你說是也不是?」


    焦吉仲話語中隱含威脅之意。


    而許稚即便聽出了,卻也隻能故作不知,連連頷首應是。


    見他這副怯懦無膽的模樣,毫無修道人的骨氣。


    焦吉仲更是心生輕蔑,眼底的不屑又濃了幾分。


    「師兄從前就是聰明人,現在也不差,好事,是樁好事啊!隻有聰明人才能活得長久!」


    焦吉仲用力拍拍許稚肩頭,爾後也不理會滿臉尷尬的許稚,隻向眾人吩咐道:


    「從其他遊魂那裏拷問得知,那個喚作高辟的老鬼甚是凶頑,連紫府境界的高功都宰了不止一個二個,幸虧今遭遇上的隻是這老鬼部眾,本領有限,否則便是壞了。」


    現先尋個場所歇息下。


    我不信高辟還能日日夜夜守在五雲野的入口地窟不成!待得他疏忽大意了,我等便並肩子上,殺進地窟裏內!」


    他們通過拷問地淵的遊魂孤鬼,也得知了五雲野主人丁憲乃是一尊景修,非僅不享用血食,反而還對地淵外的仙道修士,多存有庇佑之舉。


    對於血肉生人而言,實乃是一名善士。


    在地淵這等步步殺機的絕地,這五雲野無疑就是活命容身的場所!


    隻可惜進入五雲野的地窟,已被高辟領著一眾厲鬼怨魂把守住,鐵桶也似。


    焦吉仲領著眾人強闖了一次,非但沒能功成,反而還險些將高辟也驚動,累得全數覆亡。


    聽焦吉仲這般出言,綠衣少年等皆是齊聲應是,顯然他在其中威信甚高。


    「走罷,事情急不得的,那高辟總不能守在地窟一輩子!」


    焦吉仲笑了一聲,架起一道遁光,直投西南方而去。


    「走了,許師兄!」


    綠衣少年嘿嘿一笑,將手一指,就與一個圓胖道人,一左一右將許稚夾在正中。


    「地淵如此凶險,我等師兄弟理應同舟共濟才是,對也不對?」


    「是,是……」


    許稚臉色一黑,無可奈何應是。


    「真是廢物!就這副模樣,也能修成「十步一殺」?老天何其不公也!」


    綠衣少年心下歎息,招呼一聲,須臾也化作飛虹而去,緊跟上了焦吉仲。


    半個時辰後。


    一道道遁光便悄然落在了一座接天高的漆黑山壁前,其林木葳蕤的底部,存有一座座臨時辟就的石室,顯就是焦吉仲這一眾人的棲身之所。


    到得此間後。


    綠衣少年等也不再多管許稚,隻自顧自朝向自家石室走去,入內調息起來。


    「……前狼後虎,這是個什麽局麵!師弟你究竟又身在何處啊?」


    許稚不由悵然長歎一聲,立了半晌,也進入一間石室,沉默闔目靜坐。


    地淵中本就沒有陰陽晦明的變化,連天光都不見絲毫,自然是漆黑幽邃的一片。


    過得約莫一個時辰後。


    靜坐中的許稚忽得耳朵一動,似聽得了什麽異樣。


    他默默俯身,起指掐訣,屏息起來。


    起初隻是聽得幾聲嘈亂無序的響動。


    幾息過後,那入耳的聲音就漸次清晰起來……


    「焦師兄先前為何要阻我,那許稚不過是一條斷脊之犬,連齜牙都不敢的!怕他作甚?!」


    許稚聽見綠衣少年開口。


    「他雖然無膽怯懦,卻好歹也是個修成了「十步一殺」境


    界的劍道奇才!狗急了也會跳牆,兔子急了亦會咬人!


    若是用強,難免會折損幾個弟兄,需緩緩圖之。師弟方才的舉動,也太莽撞了!」


    焦吉仲一笑,道:


    「我覬覦他那口脈舍劍已是許久了,早在派中時就存了心思!放心,明日我等置辦些酒菜,以說和的名義,請他來赴宴,屆時……」


    「可是要在酒水中下些毒藥,害了那廝?」


    綠衣少年道。


    「師弟果然懂我!」


    接下來的話語,盡是如何籌謀算計。


    聽得他們在商議該如何害自己性命,許稚手心微微發顫,青筋凸起,麵上血氣上湧。


    不知過得多久。


    許稚忽得散了法決,猛然提劍起身!


    「天遣魔君殺不平,不平人殺不平人,不平殺之又不平,殺盡不平方太平!」


    想起在同陳珩宴飲時,他曾無意間說起的這句言語。


    這時刻再細細嚼一遍,許稚隻覺得大徹大悟了般,心下一陣輕鬆開朗:


    「師弟,你說的言語,我先前還覺得太過酷烈,隻恐怕有傷天和,現下才方是明白了!」


    念及自己本與焦吉仲等人無冤無仇。


    被裹挾同行,索要錢財這些也就罷,忍忍也就過了。


    可而今。


    竟是還想謀害自己性命……


    許稚臉色頓時陰晴不定,在半晌的猶豫後,終是咬牙提劍,悄悄走出了石室外。


    陰風颯颯,昏天黑地的一片,仿是伸手不見五指一般,僵滯壓抑的氣氛沉沉鋪開。


    走出石室外。


    被那徹骨淒涼的寒氣一拂,許稚不由得打了個哆嗦,心頭剛湧起的沸騰殺意,也緩緩要熄去。


    「不行……」


    他用力握緊劍柄,心底大喝一聲來壯膽,還是強自將眸光一厲。


    過得兩炷香的功夫。


    當焦吉仲等人心滿意足商議完畢,正分散離去時。


    突然,綠衣少年將眼瞥去一方,怪叫了一聲,聲音惶急。


    「你們看!」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卻見不知何時,許稚所居的石室,已是空蕩蕩一片,不見半個人影。


    於石壁上,還用劍器削刻上了幾行文字。


    「今朝謀害我性命,既往不咎,再有下次,莫怪許某不客氣!」


    在眾人的驚疑中,焦吉仲緩緩踱步向前,念誦出削刻下的文字。


    他臉色一番變化,狠狠啐了一口,不屑道:


    「逃了?什麽時候?居然連我都未察覺的,看來還是有些本事的啊!」


    「焦師兄?」


    綠衣少年忙問道:「這該如何是好?」


    「什麽如何是好,既然撕破了臉,那就把他殺了,奪了他的飛劍!」


    焦吉仲哂笑一聲,譏嘲道:


    「既然都已察覺到了異樣,卻還是不敢犯險動手,真個是無膽鼠輩!連拔劍殺人的膽氣都沒有,不過是方軟柿子罷了,還不是任我拿捏!」


    話了,他足下生起一朵黃雲,就托住身軀飛高。


    「找到他!把他的首級取下來!」


    綠衣少年等哄然應諾,化作一道道遁光,朝向四下尋去。


    而就在這一眾人搜山檢海的同時。


    另一處,狂奔中的許稚卻突得被收攝一處奇異虛空內。


    日色光明,星芒如晝——


    「自從你進入這地淵起始,我便一直在關注你。」


    「……啊?」


    正驚恐中的許


    稚聽得了這莫名聲音,更是嚇了一跳。


    「赤龍許家代代英豪,個個都是頂了天的仙葩英傑,連太子長明在位那時,都不能夠以力來壓服……」


    在短暫的低悶無言中。


    那莫名聲音又終是響起,自暴自棄大叫道,還隱約帶著絲哭腔:


    「可怎傳到了你這一代,就變成這副鬼模樣來?!老天爺到底做了什麽孽啊!


    求求你,別告訴我!你就是那顆獨苗了?!」


    「什麽?」許稚一時茫然無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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