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如樸被踢開後臉色的喜色仍是不減,剛還欲上前再攀談一番,但很快,又被小園中衝出來的幾頭青麵獠牙的厲鬼逮住。


    也不容他分說,上來便是狠狠一頓老拳伺候。


    直將宋如樸打得雙手淒慘抱頭,連聲討饒後,才不耐煩將他提溜到腋下,渾像是抱住了一捆柴禾。


    「懂了!你們不是沒吃過好豬肉,你們是這輩子就沒有嚐過豬肉的味道啊!」


    宋如樸看著立在幾步之外,一臉平平淡淡,仿是事不關己的陳珩,心中大慟:


    「珠玉在前,為何還要死纏我不放?就算現下是做鬼了,又何至於瞎成了這般模樣?黑白都不辨的嗎?!」


    「是小姐自要同你宋如樸成婚,又不是老身……」


    從小園中氣定神閑,緩緩追出來的長舌鬼瞥了陳珩一眼,在一怔後,又注目向宋如樸,歎息道:


    「姑爺,今天便是成婚的日子,府裏大大小小的鬼物皆是盼著這一天許久了,都是等著在這大喜的日子裏,暢快吃上一番血食呢,你莫要再自誤了!」


    長舌鬼陰惻惻看著宋如樸,凶相畢露:


    「小姐既看上了你,那便是你的福氣!


    你縱是不想從,想耍些鬼主意,也莫要選在今天裏挑事,耽誤了府裏大夥的吃食!不然絕是饒你不得!」


    擒住宋如樸的厲鬼們都應和起來,低頭齊刷刷盯向宋如樸,神情中滿是不善的厲色。


    隻待得宋如樸再敢出言辯駁,就仿是要將他生吞活剝了下去,吃個肚圓。


    「我的本意,也不過隻是想來討上一杯素酒喝喝,何至於遭上此厄?」


    宋如樸一時心如死灰:


    「早知如此,我就應該縮在洞府中死活不出來,讓你們這群奴材乞索兒尋上個百年,都摸不著門檻……」


    長舌鬼冷笑不語,隻一揮手,便喝令眾鬼將其抬回房中洗漱打扮,換上新服。


    陳珩看著宋如樸像頭被捆住四蹄,即要被置在肉案上宰殺的豬,口中悲聲不斷,掙紮的也賣力。


    但還是隻過得幾息功夫,便漸次遠去,被一把扔進了廂房之中。


    「這位是?」


    陳珩問向身側的紫鶯。


    「宋如樸,這次的新姑爺。」


    紫鶯不由地臉上現出尷尬之色,將頭一低,悶聲道:


    「這位同白公子一般,都是不食血食的景修,都是巧了。」


    陳珩此番化名為白道全,自稱是從一本古籍中取名而來,紫鶯也便在以往的稱呼麵前,加了他胡亂編就的這個姓氏。


    「這位宋姑爺好似並不樂意成親,看他方才的模樣,還有將我一並拖下水的意思?」


    陳珩笑笑:


    「敢問紫鶯姑娘,這其中是存著什麽隱情嗎?」


    「哪有什麽隱情?無非是這小子心高氣傲,還有小姐可能在形貌上……稍稍,隻差上了一線……」


    紫鶯搖頭,微微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也不欲再多言,隻帶著陳珩一路穿過小園、亭閣,步入宅邸正廳之中。


    入目所見,便是一片張燈結彩,敲鑼打鼓的熱鬧場麵。


    而這座鬼宅的正廳雖然頗是寬敞廣大,卻也容納不下如此之多的鬼客。


    於是在正廳之外那片可以跑馬般的白地上,又起了十二頂大華蓋,每一頂華蓋內都鋪設上地衣,上設宴席。


    這時候,陳珩似是來得晚了些,不僅是正廳,連白地上那十二桌宴席,都已是滿滿當當。


    大鬼小鬼南奔北跑,滿空亂走。


    陰風颯颯,黑霧漫漫。


    赤發鬼、黑臉鬼、牛頭鬼,


    吊死鬼、溺死鬼、刀勞鬼、夜啼鬼、蓬頭鬼、僵鬼、瘟鬼、產鬼、腹鬼……


    一夥夥拖腰折臂,或無足,或斷頭的鬼魅在縱情歡樂,吃人飲血,場中的無數嚼食聲伴著大笑聲,氣氛一時森詭至極。


    陳珩見狀笑了一聲,朝紫鶯一拱手,也不再多說。


    目光巡掃一圈後,就隨意尋了一桌稍稀疏些的宴席,補了上去。


    「白公子?」


    紫鶯見狀微微皺眉,她本想將其引去正廳中,但見陳珩已然駕輕就熟般自己選了個座次。


    遲疑片刻後,還是作罷。


    「坐在白地處?倒也好……周遭雖盡是些孤魂野鬼,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但離小姐也遠,也不失為是樁好事。」


    紫鶯心頭暗忖道:


    「以小姐那混不吝的性子,見了白公子,說不得又要同我來爭搶,隻可恨我身世低微,卻是爭不過她……


    能拖上一日,便是一日,最好等我玩膩了,再將白公子送給小姐罷!」


    一念至此。


    她心中不由得便湧起一股憤火來。


    不止一次……


    她所看中的小情郎都是被嶽小姐強自索去,還沒等她玩個盡興,就生生奪走。


    這般被糟蹋過的貨色,便是事後再全須全尾的奉還回來,紫鶯也嫌棄醃臢,索性一口就將其嚼食了,當成佐酒的幹點心。


    這樣反複幾次下來,便連她心底,也是有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若非是顧忌山壺公和飛花婆婆積年的凶威,絲毫不敢相抗。


    紫鶯隻恨不能將嶽小姐用百般酷刑折磨個遍,再一口***活吞吃了她。


    「看白公子體格不甚強健的模樣,應也是個不經玩的,反正今兒這口頭湯我紫鶯是喝定了,天王老子都別想搶!」


    她最後深深看了陳珩一眼,轉身就走,心道:.z.br>


    「老娘是個憐香惜玉,知冷知熱的,那嶽小姐可不是……


    若想求見山壺公和飛花婆婆,還得看白公子你身板夠不夠硬,別被那賤婦在床榻上翻個身給壓死了!」


    而另一處。


    陳珩已泰然自若地擠開了幾個想同他爭搶空位的鬼物,伸手挪了把椅子過來,就坐上去,也不管那幾個鬼物的咒罵,麵上仍是微微帶著笑意。


    左右同桌的兩個鬼物都側目過來看他,眼神裏略帶著點好奇。


    一個是皮包骨頭的膏肓鬼,滿身發綠,周身散著各種古怪的藥材氣息,雜糅成了一股叫人聞之欲嘔,頭暈目眩的香膩味道。


    而另一個,則是體量足有三丈高的長鬼,如若一個小巨人。


    他也不用座椅,隻是箕坐在地,卻還是比宴席上的所有鬼物都要更高,尖細的頭顱幾乎撐到華蓋處了。


    「小弟白道全,見過兩位兄長。」


    他拱了拱手,道。


    桌上的眾鬼都在大快朵頤,為了爭食,甚至還有扭打成一團的,場麵一時甚是嘈亂。


    也唯有這膏肓鬼和長鬼從百忙中抽空抬頭,打量向剛入座的陳珩。


    「賢弟這麵貌是從哪學來的?好本領,好本領!」


    膏肓鬼咽下口中的肉幹,讚了一句:


    「老哥哥我長得亂糟糟的,賢弟卻是弄得一副周正的好模樣,怎麽搞的?莫非是什麽鬼道秘術不成?」


    他舔了舔嘴角,意猶未盡開口道:


    「我若是有賢弟這副好皮囊,早就去當飛花婆婆的麵首了,去同那山壺公做個同道中人!日日血食都管夠,吃的皆是些皮滑肉嫩的鮮甜小人,好不快活!


    哪像現在這般,為了吃


    口血食,都是要賣屁股!


    去了大半條命,得手的隻是幾根人骨頭,還隻是老嫗老叟的大腿骨!好不可憐!」


    周圍眾鬼聞言皆是哄笑一聲,鬧成一團。


    「這位賢弟倒是麵生,某實是第一次見。」


    右手邊的長鬼慢悠悠嚼著一副心肝,待得細細吃幹抹淨了,才將頭頂華蓋處曳下的絲帶拽低,認真抹了抹嘴。


    他看向陳珩,拱手道:


    「我看方才是府裏紫鶯姑娘送賢弟來的,不知賢弟可與她相熟麽?」


    長鬼這話一出,不僅是膏肓鬼停了進食,連幾個始終都是在埋頭大吃大嚼的鬼物,都訝異將頭抬起,看向此處。


    「萍水相逢罷了,小弟一介孤魂野鬼,又哪能攀得上這般高門大戶?諸位還是莫要拿在下做取笑了。」


    陳珩歎了口氣,搖頭道。


    「他娘的!小白臉就是貫會裝模作樣,滿嘴言語就沒一句是真切的!」


    膏肓鬼心頭暗罵,勉強擠出一個笑來應付,又繼續伸手去搶食,碰得杯盤碗盞叮當亂響,


    這時。


    他似是感覺空中水氣仿是突然多了些。


    在吸入鼻腔後,渾然是濕漉漉的一片。


    膏肓鬼打了個飽嗝,又用力嗅了幾口,搖搖腦袋,很快便拋之腦後,不再多想。


    而不單單是他。


    正廳和十二頂華蓋下,數十頭鬼物都是隱約察覺到了這絲變化。


    不過那突然增多的水氣也僅是在尋常範疇中,並未存著什麽異樣,綿綿微微,稍不注意,就會略過。


    便也不疑有他,繼續尋歡作樂起來。


    席間觥籌交錯,厲笑森森。


    姹紫嫣紅是心肝,五顏六色是肚腸……


    隻聽得啯啅之聲接連不絕,眾鬼如若虎啖羔羊般,渾像是餓了三日三夜,轉瞬間便將席上的血肉都吃幹抹淨,連骨頭都並不放過,還要細細嚼碎,連同碎茬子都一並咽下。


    見陳珩始終不動筷。


    身邊的長鬼認認真真舔著盤中剩下的血汁。


    一邊隨手打翻了幾個想同他爭搶舔盤的鬼物,一邊疑惑問道:


    「賢弟為何不食,這可是真真切切的人身上的血肉,不是什麽雞鴨牛羊來做糊弄的,味道最是香嫩可口不過了,過了這村,便是再無這個店了。」


    「是極,是極!」


    膏肓鬼也含糊不清接口道:


    「今番的嶽小姐可是大方的很哩,隻要肯來赴宴的,都能有血食吃,好奢遮的人物!也不知新姑爺是何等的好福氣,莫不是個十世善人,才修來了這等緣法?」


    「我是個景修,卻是不用血食的。」


    在長鬼的注目下,陳珩搖了搖頭。


    景修?


    長鬼和膏肓鬼一時呆住,目光詭異,良久才訕訕偏過腦袋,咳了一聲,麵色極是古怪。


    「景修味道也頗不錯,上佳的幹點心……不對!」


    膏肓鬼剛下意識嘀咕了一句,便意識到說漏嘴了,忙尷尬偏過臉去,不敢再看陳珩。


    「賢弟還年輕,是不曉得血食的美妙滋味呢。才會說出這等話來。」


    長鬼也是急忙咽下一口唾沫,從陳珩身上收回目光,摸了摸腦袋,故作鎮定道:


    「如今上的菜肴還尚是「文吃」的把式,並不過癮,莫說賢弟你看不上,便是愚兄,也是吃得味如嚼蠟,並不開懷。」


    在長鬼說這話時,幾個因為跟他爭搶舔盤子不成,而被打翻在地的鬼物都紛紛嗤笑起來,往地上吐唾沫。


    長鬼依然神色自若,繼續道:


    「接下來上的「武吃」,那方還是今遭真正的重頭戲!


    不是愚兄胡亂吹噓,任憑你再是如何的景修,隻是吃上一口,都要變上兆修!」


    周圍滿是各種森怖鬼影在來回走動,喧鬧嘈雜,鬧騰騰一片。


    桌案上斷肢殘骸的血臭和鬼物們身上的膿腥氣味攪渾在一處,讓人忍不住就要嘔吐出來。


    見那個嶽小姐還遲遲不至,陳珩也隻得壓下心頭殺意。


    為了不顯得格格不入,便和身邊長鬼搭起話來。


    而這頭鬼物在說起「文吃」和「武吃」之別時滔滔不絕,顯是別有一番心得體悟,讓附近幾桌的鬼物都不由得聚集過來,滴答答流著口水,聽得全神貫注。


    文吃不過是將血肉烹熟,做成菜肴。


    武吃卻是生吞活剝,講究一個全須全尾,慘叫和哭嚎聲,皆是用來取樂佐酒的上佳調料……


    在長鬼繪聲繪色的敘述之中,附近的鬼物們盡是食指大動,肚腑中的叫聲轟轟隆隆,此起彼伏。


    還有不少鬼物,陰惻惻將眼瞟向陳珩這個所謂的景修,目光中藏著厲色和饑色。


    便是連長鬼。


    也是看了他一眼,又看一眼,再看一眼……


    「鬼物之中居然還有相食的?而且看這態勢,吃血食的兆修居然也會將景修視作食糧?世事玄奇,還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陳珩目光微微閃動,心下暗自道。


    這時。


    長鬼才正講到他第一次「武吃」時的經曆,卻還未等他津津有味敘述完。


    隻聽得一聲震天般的鑼鼓發響,接著便是鼓樂齊鳴,彩帶飄空。


    在讚者的高聲唱禮聲中,穿著新服,麵無表情的宋如樸率先在幾個女侍的擁簇下,跌跌撞撞地從裏屋轉了出來。


    他四望一眼,眼眶霎時便紅了,久久站在原地並不動作,還是被幾個女侍暗自推了一把。


    才不情不願伸出手,視死如歸般閉上眼睛,折過身去,將嶽小姐牽來了正廳。


    地麵微微一震,細小的土礫短暫滯空了幾瞬,才撲騰著落地。


    群鬼的聲音霎時一寂。


    便是連喧天的鼓樂齊鳴聲,都被猛得壓的一寂。


    那撼地般的腳步聲一點點接近,愈來愈大,最後竟有如雷擊般,將房梁上的積年灰埃都簌簌震得抖落。


    「這便是嶽小姐?倒還真是名副其實……」


    陳珩將目看去,瞳孔微微一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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