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珩四望瞧去,才方覺他已是不知何時置身在了一座華美宮闕之內。


    明珠瓔珞,孔雀畫屏,殿下一派笙歌韻美之聲,兩排美姬在隨著樂聲起舞,婀娜嬌嬈,明豔如飛天神女。


    而在這殿宇中,主座處正端坐著麵帶微微笑意的懷悟洞主,在其相鄰的左右座次內,分是五光宗煉師崔無躍和花神府煉師謝覃。


    而在這三人之外,又分有幾張坐席依次陳列,各是幾家小門派的洞玄煉師。


    方才那出言者,正是花神府的謝覃。


    其人隻看外貌便約是二十上下的模樣,玉麵朱唇,目秀眉清,白膚如雪,儼然一副翩翩濁世佳公子的模樣。


    他手裏不緊不慢搖著一柄玳瑁水彩描金折扇,扇麵上分繪著十二個美人,或貴慧、或純麗、或嫻靜、或妖冶、或豐韻……雖氣質不同,卻皆是萬中無一的絕麗秀色,麵色身段被工筆勾勒的栩栩如生、纖毫畢現,仿佛隨時會從扇麵款款走下來。


    其容光將那些獻舞的美姬都壓得黯然失色,如若熒燭之比皓月。


    “這柄折扇,乃是怙照宗陶翰煉師的得意之作,你方才是覺得扇麵美人有異樣麽?倒算是神覺敏銳,在練炁士中也算個人才了。”


    謝覃忽得將眼微微眯起,把扇搖了一搖,笑道:


    “隻要在這扇中注入真炁,念下道咒決,便能將這十二美人從扇麵召出,變化與真人無異,三個時辰內,任由你如何折騰施為,都不妨事。


    便是不慎死了,也僅是化作一道神元歸了扇麵,再花費些真炁,就能重新召出了……且這些美人還能對敵呢,如何,可算是件好玩的了?”


    他伸手一指陳珩,不以為然開口:


    “你若是過了試法,有緣拜入了花神府,在我的門下修道,這小物什,便權且當是本座的一件見麵禮了。”


    拜在門下?


    這不僅是收入山門的意思,更是要親自收徒了?!


    其餘幾位煉師聽得此言,皆是紛紛一驚,臉上神色不一,再維不住麵上的平靜。


    主座處,懷悟洞主眼底眸光微不可覺晦暗沉了沉,卻在幾霎後,又轉成一副喜笑顏開的模樣,似是與有榮焉般。


    “謝覃在發什麽瘋?將人收入山門已是出人意料了!竟還要親自收徒?!”


    他麵上依舊和藹,心裏實則驚疑不定,暗自罵道:


    “這陳珩真就是如此天縱奇才不成?連謝覃這個十二世族出身的人都心動,要加之青目?不過夫人的那頁地闕金章須得將天資高絕者煉為魔眷,才方能夠修成……這陳珩若真被謝覃收了徒,那老夫到底是煉他還是不練……”


    若是煉成魔眷,倘被花神府的元神真人窺破了端倪,那必然是個直截了當的死。


    而若不煉。


    又甚是可惜了……


    自家夫人離修成那道天魔法已然不遠,若是功成,便可從頭頂那圈罡氣層中遁逃出去,離了這九州四海。


    從此便是魚入大海、鳥上青霄,不受籠網之羈絆也。


    天大地大,都任意翱翔,不需再像陰溝腐屬般東躲西藏,擔心隨時被人一腳踩殺。


    而在懷悟洞主正猶豫不決時。


    血蓮宗的煉師卻不禁皺眉,強按下怒氣,開口規勸道:


    “謝師兄,這是否——”


    “我知這小子殺了伱血蓮宗不少人,不過優勝劣汰之理,這也是天地定數中的一環,心胸放寬廣些,不要來斤斤計較。”


    謝覃不以為然打斷他:“日後待得血蓮宗並作花神府的別院,諸位都是同門,還是別鬧得太生分了。”


    血蓮宗的煉師哽了一下,臉上神色變幻了幾輪,卻還終是無奈拱手退到了坐席上,甚至還朝陳珩勉強擠了一個笑來。


    “如何?小子,你自個意下如何?花神府乃是南域的大宗,謝某更是出身十二世族中的長右謝氏,雖是旁支中也算不得寵的,但好歹也是十二世族的人。”


    謝覃也不懼自曝其短,渾然不以為意,隻將扇輕輕一搖,道:


    “我觀你心性正合是個修道種子,更難得與我脾性相符,是否願拜入謝某門下,隻在你的心意。”


    袁揚聖聞言兩眼都在發光,不禁朝陳珩使了個眼色。


    而除他之外,那個喚作路玉的六指散修,更是滿臉的豔羨。


    今遭,懷悟洞的前三,便是他們三人。


    陳珩和袁揚聖平分了秦憲瓷瓶內的精氣,共占了練炁的兩個席位。


    而血蓮宗進懷悟洞的統共也才六名築基真修,共死了五個,隻剩個莫燦見機得早,提先便走脫,故而僥幸存下了一條性命。


    但莫燦所攝來的精氣,同樣也是歸了秦憲所有。


    故而這樣一來二去,竟是散修路玉撿了個漏,以築基修為,險而險之列入了前三的名次。


    在這些人豔羨或複雜的目光中。


    饒是以陳珩的養氣功夫,心頭都是震了震,有霎時的失神。


    這便……成了?


    他苦心積慮,不就是想拜得一方存有福地靈脈的大派,謀求真法,以證長生嗎?


    原本還以為要進地淵裏出生入死一番,來湊夠足夠參加一場“擷芳宴”的修道資糧,卻沒想到在這三言兩語間,竟是已定下了前路。


    “不過,這卻還提及了試法二字,莫非還需得在‘擷芳宴’內廝殺一場不成?免不了地淵一行……”


    陳珩垂眉斂目,心下很快又冷靜了下來。


    雖不知想要正真拜入花神府,還有什麽風波疊浪。


    但至少。


    眼下已是切實存了個由頭的……


    盡管花神府比不得至高無上的八派六宗,但好歹,也是有元神真人駐世存守的,在這偌大南域,也是一方龐然的仙道巨頭。


    更莫說要收他為徒的這位煉師,乃是十二世族中的出身,萬古不易的顯赫門第,尊貴無加。


    無論從何處來看,都是一條通天的金光大道。


    陳珩心思電轉,一念及此後,便更不猶豫,當即就俯身拜倒在地,口稱弟子。


    “不急,不急。”


    還未等他行完禮,坐席上的謝覃便虛虛一托,一股無形之力便止住了他,將他扶起。


    陳珩抬起頭,隻見到謝覃正似笑非笑般打量過來,輕輕將扇骨一攏,“啪拉”一聲。


    “我雖看好你的前程,有心要與你結下師徒間的緣法,但修行一道,法侶地財,尤其這師門伴侶一事,卻是事關重大,輕易草率不得,不是三言兩語間便能定下的。


    你需過了我的試法,又經花神府查驗了血脈、身世等等因果糾葛,待得萬般都無誤後,才能真個入我謝覃的門牆,隨我共參那元神返虛的道果。至於現今……”


    謝覃歎了一聲,道:


    “你這師徒之禮,我謝某人卻還尚是受不得,早了,早了。”


    此言一出。


    如路玉等人豔羨無加的眼神又變了,添上了幾多愕然和遲疑,顯是摸不清謝覃的路數。


    連懷悟洞主也是一訝,舉到身前的酒樽也是止住,並不明白謝覃究竟是何用意。


    “這小白臉不會是在平白找人尋開心吧。”


    袁揚聖將頭悄悄一低,心下腹誹,道:


    “方才說得那般真切,好似馬上就要拜師喝茶,甜甜蜜蜜了一般,現在卻又平白拿捏了起來,好生不當人子!我生平最恨這些裝樣的小白臉,若非打不過,定是要一腳將其屁股都踢爆!”


    在這闕內諸人都是各懷著揣測時,陳珩卻是麵色如常,不慌不忙打了個稽首,問道:


    “不知煉師所說的試法究竟是如何?”


    “自然是依著舊例,一切如常。”


    謝覃道:“待你出了地淵,得了足夠參上一場‘擷芳宴’的資糧,取上名次後,你我才方有師徒的緣法。”


    “可是疑惑我為何會知地淵的事情。”


    他淡淡瞥了陳珩一眼,開口:


    “我與你玄真派的派主艾簡可謂老相識了,他此先在上虞艾氏過得是度日如年,我雖在長右謝氏裏要好些,卻因是旁支出身,也不得重用。在他被玉宸派逐出,來了南域後,我們兩個世家中人常常把酒共飲,都是難兄難弟了。


    這些年為友,我也是深知艾簡這人的狹小心胸,若是徑自將你帶回花神府,以他那自幼喪父養成的計較陰戾性情,雖麵上不言,心裏說不得也是要埋怨我。


    既是友人,又同為世族中人,我卻是不願讓其為難了。”


    謝覃卻是難得解釋了一番。


    而至於參加‘擷芳宴’的事由,乃至湊夠那些入場的資糧,便是謝覃所言的試法。


    若是死在了地淵,湊不夠資糧,或是在“擷芳宴”中未曾取得名次,那便是合該有此厄命,他謝覃也不會多看顧一眼。


    仙道爭渡,向來是慘烈。


    而魔宗更是將弱肉強食、適者生存之理,演繹的淋漓盡致。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


    法規便是如此,森嚴也不容人情。


    “你們花神府不愧是魔宗妖道,收徒便是收徒,又偏弄出這些歪理邪說,搞出如此之多的麻煩。”


    這時,五光宗的煉師崔無躍忽得冷笑了一聲。


    他不善看了陳珩一眼,將目一轉,殿中仿佛有一團烈光暴起,兀得白茫茫一片,殺機凜然,震嘯虛空!


    “修道拜師,難道是能兒戲的事?我縱是看好這小子,可也不願傷了老友麵皮,又不願違背千百年傳下的‘擷芳宴’規矩,僅能出此下策了。”


    謝覃隻輕描淡寫將手一壓,那白茫茫的光華便瞬得黯滅,而崔無躍突得悶哼一聲,顯然是在這場較量中吃了個小虧。


    “連神屋樞華道君當年收玉樞真君為徒時,都要三試其心,明他的根骨、運道和秉性,又何況是我區區謝覃?”


    他帶笑望向崔無躍道:


    “我雖是旁支出身,可有好歹是長右謝氏的族人,憑師弟之能,隻怕還是遠不配跟我鬥法,今遭小懲大誡,莫要再來尋死了。”


    話落,崔無躍雙目突得一疼,便流出黑血來。


    他又驚又懼將玄功遠了幾轉,駭然望了謝覃一眼,羞惱以袖遮麵,竟是飛出了這座殿宇,再不停留。


    “泥腿蠢物,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死活。”


    崔無躍憤然離席後,懷悟洞主在內的幾位洞玄煉師皆是將頭一低,噤若寒蟬般。


    謝覃冷冷淡淡在幾人身上打量了幾轉,又轉向陳珩,道:


    “我這條例已是說清了,顯是不能即刻便將你收入門牆的,你又意下如何?”


    “承蒙煉師看顧,珩已是喜不自勝,又怎還敢多置贅言呢。”


    陳珩稽首一禮。


    “你不懼死在地淵或是擷芳宴中?”


    “成王敗寇,若是身死,便是珩命中合該有此一劫。”


    “好!好!就是該這般!”


    謝覃先是一怔,旋即拊掌大笑:


    “等你若真能入我門牆,幾個月後,我也該是金丹了,看在你如此秉性上,我必要請示老祖,傳你《二十四花神正經》,令你也來修行這花神府傳承了數萬載的根本正經!”


    陳珩恭敬躬身行禮。


    而這一回,謝覃則是坦然受了,又將手中那繪有十二美人的折扇親手遞給陳珩,長笑一聲,便飛身離去。


    “……”


    懷悟洞主複雜難言地打量著這幕,沉默片刻,才方勉強回過神來,裝作無事般大笑與陳珩把臂,又重開了一會宴。


    頃刻樂聲悠揚再起,直過了兩個時辰才停下,這一次卻是賓主盡歡。


    非但陳珩等人得了懷悟洞主原本許諾的事物,還又聽了不少關於修行上的指點,收獲不可謂不豐。


    而在辭行前。


    陳珩突然停下步伐。


    鬼使神差,向懷悟洞主問了一聲。


    “敢問洞主,不知謝煉師方才所說的花神府入門,又需查驗血脈和身世,究竟該是何解?”


    “血脈?這個好說……”


    懷悟洞主臉上帶著酒氣,也不意外他有此問,隻和藹道:


    “查驗弟子的血脈、身世,這是各大派的門規,他們都有獨門的高強手法呢,一經施法,不僅隻你,連你祖上的數代脈絡,皆是能閱得清清楚楚。


    像這般施為,也是懼弟子身後承著大因果,為門派招惹來禍患,好提先做個提防,篩去那些背著麻煩的。不過小道友身家清白,倒是無礙!大可放心!放心!”


    陳珩微微怔了怔,旋即拱手道了聲謝。


    懷悟洞主也不多留,隻向陳珩三人再叮囑,要他們後日申時記得來聽講道,便回返了殿內。


    ……


    ……


    此時。


    已是天光漸暮,萬道晚照淒紅深豔,暈得半邊天宇都是泛著輕紗似軟柔的光。


    那築基散修路玉隻朝陳珩二人略拱了拱手,便忙不迭駕光遠走,不敢在陳珩身畔多留片刻,顯然是心有餘悸了。


    “花神府煉師送你的折扇真是件好寶貝,真真正正的好寶貝啊!看看!給我看看啊!”


    袁揚聖略瞥了路玉一眼,並不以為然。


    隻死皮賴臉朝陳珩這邊湊,苦苦哀求,隻求得美人一觀。


    陳珩被他糾纏了許久,也懶得再同袁揚聖多言,隻從袖中掏出那柄描金折扇,分開扇骨。


    “好!這個腿甚長啊,還有此處……”


    袁揚聖狠狠咽了口唾沫,用手在自己胸前一比劃,駭然驚恐道:


    “比我的腦袋都還要大了啊,這真有如此之大的女子?我不信!定是虛假!


    陳兄你掐個決把她召下來,我今晚要好生將其批判一二,看看到底是什麽妖魔鬼怪,居然敢惑亂你的道心!惑亂陳兄道心,就是在與我袁某為敵,我與此女不共戴天啊!”


    “憑她還亂不了我的心誌,倒是你。”


    陳珩淡淡道:“擦擦口水,別丟人現眼了。”


    而正在袁揚聖雙目精光大放,正在狂吞唾沫之際。


    陳珩突然手指一攏,將折扇“刷”便得收入袖中,眼眸兀得微微垂下。


    “幹什麽?才隻品鑒了兩人,還剩足足十個美人呢!”


    袁揚聖見折扇忽得收了,從癡迷中回過神來,埋怨道:“好歹也是出生入死過,大家都是弟兄了,你這人怎如此小氣!”


    他這話卻沒見陳珩應答。


    待得袁揚聖懵懂抬頭望去時,隻見不遠處的浮橋上,正站著一個頭戴帷帽的窈窕女郎。


    在女郎身邊,還蹲有一個圓滾滾的青衣女童,一手捏著張餅,已是吃的兩腮都鼓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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