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瑟唏噓道:“不得不說,這是一個很奇怪的現象,馮克羅梅爾先生身為一個奧地利人居然會為了意大利的民族獨立高唱讚歌。看來在支票的麵前,大部分外交官的職業操守確實很靠不住。”


    施耐德聞言輕聲笑道:“不,亞瑟,我與你的相反,這反而說明了馮克羅梅爾先生是個誌趣單純的人,這樣的人可比理想主義者好打交道多了。所謂理想主義者,其實與蘇格蘭驢子並無太大差異,許多人以為這是個好詞兒,但是在外交領域,這個形容簡直糟透了。


    說的直白一點,那就是想一出是一出,壓根不考慮實際情況,更不考慮他所處一方的利益究竟有沒有受到損失。凡事由著性子來,對任何事物的看法都是先入為主。因此,這群家夥裏很難找出幾個聰明的。如果把外交這麽精細的活兒交給理想主義者,要不了多久,歐洲就得再次爆發全麵戰爭。”


    亞瑟下意識的想要替自己認識的幾位理想主義者說句話,但是他轉念一想,貌似施耐德說的話也不算錯。


    不論是大仲馬還是加裏波第、馬誌尼等人,那可都是搞起義的一把好手,哪裏政局動蕩哪裏就有他們。在這方麵,馬誌尼和加裏波第甚至還要更勝一籌,因為大仲馬由於能力不足,在大部分情況下隻是參與起義,而馬誌尼和加裏波第通常是發動起義的那一撥。


    至於海涅,這位德意誌民族主義猶太詩人雖然也自稱理想主義者,但是由於他的書沒有大仲馬那麽暢銷,所以許多時候他還是得先捏著鼻子為五鬥米折腰。等到有錢之後,再寫文章罵兩句控訴政府對他這樣進步主義詩人的壓迫。


    以此推論,理想主義者好像確實不適合來幹外交官的活,反倒很適合被外交官忽悠。


    因為從本質上來說,建立外交關係的目的不是為了表示友誼,而是為了得到方便。外交官的本質則是一群被派去外國專職說謊以服務於自己國家的人。


    而外交場合的大忌便是亂發脾氣,任何拍案而起都要經過事先周密的設計,並且這永遠是最後選項。


    對於外交部來說,最完美的外交處理,便是讓別人心甘情願的去做你想讓他做的事,並且還要讓他覺得這是他自己的主意。


    但是,雖然這個職業以坑人為生,可又不能坑的太狠。


    因為今天倒黴的人,也許明天就會很走運,所以一個精明的外交官必須得給未來留下餘地,不能做絕戶生意。


    這不僅僅是亞瑟的行動基礎,也是施耐德和馮克羅梅爾的行動基礎。


    對於他們三人來說,自己的利益與政府並不完全一致。


    甚至於,馮克羅梅爾這個‘青年意大利’的直接對手,比亞瑟和施耐德更希望意大利人能夠繼續鬧騰下去。


    在不列顛,鑒於輿論的影響,所以諸如設立情報機構這樣的事情隻能私下裏偷偷地做。


    但是在德意誌邦聯,梅特涅卻可以大張旗鼓的以邦聯決議的方式,公開設立兩個情報機構――美因茨中央調查委員會和法蘭克福中央調查局。


    而在這兩個明麵上的機構外,梅特涅還在暗地裏設立了一個獨立於德意誌邦聯議會的秘密情報機構――美因茨情報辦公室。


    柏林、威斯巴登、達爾姆施塔特以及維也納等德意誌邦國的宮廷,都圍繞著這些情報部門,在政治、警察和間諜事務上展開了合作,其行動範圍不僅遍及所有德意誌邦國,甚至也包括了歐洲其他的重點城市,比如巴黎和蘇黎世等等。


    這些情報機構將無數的涉及可疑人員、社團集會活動和旅行等方麵的信息資料匯總在一起,打包發往奧地利首相府。因此,即便梅特涅蹲在維也納不出門,他也能成為對歐洲政治運動、輿論風向、激進文學界最為了解的歐洲政治家。


    哪怕是英國的帕麥斯頓、法國的塔列朗、俄國的本肯多夫伯爵,都不敢說他們的消息比梅特涅更靈通。


    但消息靈通也並不全是好事,因為這意味著,奧地利皇帝和梅特涅也得到了更多的有關絞死諸侯、刺殺他們,或者將其趕出本國的威脅警告。


    而作為一位經曆了19世紀一二十年代的政治家,梅特涅當然不會覺得這些威脅僅僅隻是一句空話。


    至於奧地利的情報人員們,他們維係生命的養料便是維也納宮廷的恐懼,皇帝和首相越是擔心,他們的工作就越受到重視,拿到的經費也就越多。


    尤其是前不久,在德意誌邦聯議會所在地法蘭克福,還差點發生了將邦聯議員一鍋端的情況。


    4月3日夜間,大約50名學生和激進分子趁著夜色襲擊了法蘭克福的警衛所,打算奪取槍支彈藥發動武裝起義。然而,由於他們的計劃被提前泄露,法蘭克福當局已經做好了萬全準備,所以在激烈交火後,起義者始終沒能突破政府軍的防禦占領目標地點。


    在這樣的前提下,馮克羅梅爾就更有理由相信,青年意大利的活動可以為他帶來維也納宮廷的關注了。


    而這起學生起義事件也不僅僅影響了馮克羅梅爾的前途,更涉及了亞瑟的工作調動。


    亞瑟昨天剛剛收到倫敦方麵的命令,國王陛下敦促他應當立刻啟程前往漢諾威王國。


    而這不僅僅是為了盡快幫助漢諾威通過新憲法,更是為了配合德意誌邦聯的最新決議行動。


    雖然漢諾威王國與英國組成了共主邦聯,但它同樣也是德意誌邦聯的加盟國,所以需要服從邦聯議會的集體決定。


    而在法蘭克福學生武裝起義事件爆發後,德意誌邦聯通過了《卡爾斯巴德決議》的修正案,進一步加強了對大學教授和學生運動的監控力度。


    所有的德意誌大學,都需要執行《大學法》的有關規定,大學生和教授將受到監視,存在民主與自由傾向的教師職務將被解除,全德意誌大學生協會暫時停止活動,學校裏不允許懸掛黑紅金三色旗。


    所有印刷品都必須經過當局檢查,定期發行的報刊雜誌,必須在出版前提交檢查。


    如果違反此項規定,那麽出版商的印刷許可將被允許在沒有任何理由情況下被吊銷,報紙或期刊會被完全禁止和查封,報刊的主編則會被判處5年之內不得從事出版業。


    為了加強政府對大學的管理,每所大學還必須設立一個‘國家特別代表’的職務,這位代表可以從當時的大學學監中選拔,也可以是政府所認可的其他人員。


    國家特別代表的職能在於確保大學嚴格落實德意誌邦聯的有關法令政策,監督師生們的精神風貌,對學生們良好的公德行為作出指導。而對於超越教學職責並‘毒害’青年學生心靈的教師,代表有責任與義務督促各邦國政府將其解職。


    至於學生社團和學生組織方麵,則隻有得到代表特殊許可的才能繼續存在。


    說了這麽多,相信大夥兒都能猜出亞瑟黑斯廷斯爵士的新身份。


    雖然他從來不曾到過德意誌,也沒有從事過教育工作,但是不論是國王陛下、英國政府還是漢諾威王國政府,都高度認可他在蘇格蘭場任職期間展示出的警務素養。


    所以,不知道為什麽,亞瑟還沒上任漢諾威,便稀裏糊塗的被外交部火速免職。


    隨後他又以自然哲學研究者的身份,被漢諾威王國高等教育的明珠‘哥廷根大學’選為全校有史以來的第一位電磁學教授。


    之後,亞瑟黑斯廷斯爵士以教授身份高票當選為哥廷根大學學術委員會成員,並在缺席選舉的情況下,獲得了學術委員會委員們的一致擁戴,被全票推舉為了哥廷根大學學監。


    再之後,國王威廉四世傳令漢諾威總督、劍橋公爵阿道夫弗雷德裏克親王照會漢諾威王國議會,並委托他以國王身份代為簽署國璽詔書,任命亞瑟黑斯廷斯爵士為新一任漢諾威王國駐哥廷根大學國家特別代表,同時以學者身份兼任漢諾威王國製憲改革顧問。


    饒是以亞瑟的性子,當他剛剛得知這個消息時,也不由得被這一連串操作震驚的半天說不出話來。


    不得不說,雖然是同一個國王治下的國家,但德意誌人的民主效率卻比不列顛不知道高到哪裏去了。


    他在蘇格蘭場晉升助理警察總監的時候,足足等了四五個月才最終確定。


    但漢諾威王國那邊,僅僅半個月的時間,他便走完了一個普通自然哲學研究者要用一輩子才能走完的路。


    從獲得大學教職到晉升教授,從教授當選學術委員會成員,又從學術委員會到大學學監,甚至於他還多了個國家特別代表的職務。


    最難以置信的是,這一套流程走下來居然還是完全合理合法的。


    因為不管怎麽說,他確實能算作電磁學領域的自然研究者,在這個新領域當中,除了法拉第這個開辟者以外,能夠和他在名氣上相匹敵的確實沒有幾個。


    因此,給他一個電磁學教授的職位,貌似也不是很難理解。


    而電磁學部作為一個新學部,正兒八經的教授就他一個,學生更是一個都沒有,所以由他代表電磁學部進入大學的學術委員會也是理所應當的。


    至於被學術委員會選舉為學監,全程更是十分民主,連一個投反對票的沒有。


    而身為全哥廷根大學最受國王陛下器重的教授,亞瑟黑斯廷斯爵士出任國家特別代表更是理所當然的,這不僅是著重提拔青年人才,更是不搞學術政治化的體現,學者治校當然屬於開明統治了。


    這一番操作下來,亞瑟未至其地先聞其聲。事到如今,他貌似終於開始理解海涅為什麽會對他的母校哥廷根大學抱怨連篇了。


    施耐德笑著恭喜亞瑟道:“亞瑟,有時候人的運氣來了是擋不住的。我本以為你到漢諾威是去蟄伏了,但是沒想到法蘭克福學生們攻擊軍火庫的槍聲,卻直接把你從大使館裏逼出來了。哥廷根大學的學監,這個身份可比外交部的二等秘書體麵多了。”


    但亞瑟卻不像是施耐德想象的那麽開心,相反的,在見識了法蘭西科學院的陣仗之後,他一直都在考慮盡可能遠離教育機構。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他的願望總是事與願違,他不止沒能遠離教育機構,反倒還成了教授。


    也許哥廷根大學裏的大拿不像是法蘭西科學院裏那麽多,但是在自然哲學方麵拿捏他應該是足夠了。


    最糟糕的是,當亞瑟當選為哥廷根大學教授的消息傳出後,他在法蘭西科學院認識的幾位朋友紛紛上門祝賀,並且還興高采烈的告訴這位新任學監,法蘭西科學院下半年可能派出代表團訪問哥廷根的事情。


    亞瑟嘬了口煙,兩隻手搭在石頭圍欄上,望著波光粼粼的塞納河問道:“奧古斯特,你知道哥廷根附近有哪些溫泉勝地嗎?我打算下半年抽時間去休個假。”


    “溫泉勝地?那可有不少。”


    施耐德用手背敲了敲亞瑟的胸脯:“不過咱們也不急這一會兒,你的東西收拾好了沒有?你上午去和朋友道個別,下午你和我一輛車,國王陛下催的急,咱們今天之內就要走。”


    亞瑟正等著施耐德主動提這個事呢。


    雖然之前保王黨已經把不少人員的名單摻進了青年意大利的花名冊當中,但是由於青年意大利的成員全都是男性,所以保王黨方麵的女性成員沒能列入其中。


    但是好在這部分人不算多,隻有寥寥幾個而已,所以亞瑟打算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幹脆借著這次前往漢諾威,用施耐德的外交官身份打掩護,把她們一起帶出法蘭西的國境。


    亞瑟掏出懷表低頭看了一眼:“既然如此,下午三點,咱們老地方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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