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難道還有什麽話要對自己說嗎?人固有一死,俺們終將如何麵對?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關木索,被菙楚受辱,其次剔毛發,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肢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戰智湛的淚水又湧出了眼眶,心中默默的祈禱屈死的冤魂在另一個世界能得到安息。


    說來也奇怪,直到將九個人的骨灰裝入骨灰盒放到寄存處,這才雨過天晴。


    二哥武友義被埠頭市政府批準為革命烈士,遺體告別儀式由鮑民安局長親自主持。在低回的哀樂聲中,十八名胸佩白花,臂帶黑紗的警察,眼含淚水為武友義護靈。


    遺體告別儀式結束,來參加遺體告別儀式卓不凡和妻子富琦與“八大金剛”中其他五人握手說過“節哀順變”之後,來到戰智湛麵前,富琦叫了一聲“湛弟”,就眼圈兒一紅,哽咽著說不出話來了。卓不凡流著眼淚握著戰智湛的手,猛地把戰智湛摟在懷裏,用力抱了抱。


    送走鮑局長後,九具遺體被送進焚化間。戰智湛不舍就此再也看不到二哥武友義,握著武友義的手跟了進去。火化工不敢阻攔,聽之任之。據他講屍體進入燃燒室後,就會被鋼錠或刀片弄破,然後內髒就會外流。這個過程太血腥,火化工沒讓戰智湛看。二哥武友義是第一個被推進焚化爐的,隻見烈焰騰騰,空氣在顫抖,仿佛大地也在燃燒。


    二哥武友義和這個世界再也沒有一點關係了。他再看不到陽光,感受不到雨水的冰涼,聞不到花香。他見不到任何人,不管是親人還是陌生人。他聽不見聲音,喜歡的或者是不喜歡的聲音。就算是黑暗和痛苦,二哥武友義也無法感受了。戰智湛心如刀絞,暗暗吟誦起蘇軾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夜記夢》那首詞:“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岡。”


    二哥武友義的遺體很快就露出了骨頭,尤其是頭部最明顯,頭發瞬間沒了,成了禿頭,然後眼睛在烈火中,很快消失在眼眶內,留下黑黑的眼眶洞。二哥武友義的皮膚瞬間即化,遺體被燒得“吱吱”作響,緊接著,肌肉和內髒等軟體組織也跟著變成了一團刺人眼目的火球。戰智湛淚眼模糊,仿佛又見到二哥武友義那熟悉的身影探出爐門,衝戰智湛擺了擺手,微笑著又轉過身去,走入熊熊的火光中。不!二哥武友義是緩緩地、緩緩地,向著遠方湛藍的藍天走去。


    二哥武友義的遺體焚燒了半個小時之後,已經趨於散架的狀態。火化工用一個很長的鐵鉤子把二哥武友義的遺體翻過來,關上爐門,接著繼續再燒。一個小時以後,從爐門退出燒得幾乎發紅的台子,冒著濃濃的白煙和一股骨肉燒焦的惡臭。台子上留下二哥武友義人形的骨灰和一些碎骨頭。


    將骨灰盒放到寄存處,送走二哥武友義的同事,戰智湛對幾位哥哥說想去墓地看看同學。“老高麗”猜到戰智湛是去看他那個跳樓而亡的同學,歎了口氣之後,揮手叫來“山東子”,讓“山東子”坐車回去,把摩托車留給戰智湛。


    “郝瘋子”想不起來怎麽安慰戰智湛,隻是囑咐他早點去巴拉啦,和兄弟們相聚。


    戰智湛坐在“紫薇格格”林紫薇的衣冠塚前,黯然神傷,拿著她的口琴正在吹那首她最愛聽,旋律優美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似乎她就坐在自己身邊,和著口琴輕吟低唱著:“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偷偷看著我不聲響。我想開口講,不知怎樣講,多少話留在心上……”


    在戰智湛身後,是“撞見鬼”的妹妹莊建紅的墓。戰智湛不是偏愛“紫薇格格”,隻是對她有種愧疚感。這兩個女孩兒生前並不相識,一個是戰智湛最愛,另一個是最愛戰智湛。拜“撞見鬼”所賜,把這兩個女孩兒葬得很近,成了鄰居。今天雖然不是什麽民間風俗所認定的祭祀的日子,可是戰智湛可不信那一套,想來就來,而且來了一次,就看了兩個自己心愛的女孩兒。《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戰智湛吹了一遍又一遍,似乎這首曲子永無休止符,戰智湛的嘴唇都吹麻木了,還不願罷手。但願“紫薇格格”和莊建紅地下有知,也和他一起陶醉在這首膾炙人口的歌曲中,永遠永遠:“但願從今後,你我永不忘……”


    戰智湛邊吹著《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心中邊默念著明代詩人俞彥的《長相思》:“折花枝,恨花枝,準擬花開人共卮,開時人去時。怕相思,已相思,輪到相思沒處辭,眉間露一絲。”


    在戰智湛的麵前是一堆燃的正旺的黃紙,他隨手又把一疊黃紙扔進了火裏,火勢立刻竄了起來,一陣風吹來,將閃著火光的灰燼卷了起來,在空中來回飛舞,猶如戰智湛快意恩仇的思緒。二哥武友義被無恥的暗殺了,戰智湛崇拜的海哥被人殘忍滅門,他們的死掩飾了人間的罪惡。而自己深愛的莊建紅和眼前這個深愛自己的薄命女人也香魂一縷隨風散。難道,與自己相親相愛的女孩兒都要死於非命嗎?上天為什麽這麽殘忍?


    尤其是親眼目睹了海哥和二哥武友義屍骨未寒,“黃皮子”、“老高麗”和“郝瘋子”就為了爭奪“龍頭”老大,幾乎動槍火並。雖然在“四锛嘍”的強壓下三個哥哥暫時罷兵息戰,但是以往的那種兄弟情深的場景恐怕是再也不會有了。戰智湛心灰意冷,似乎走到了人生道路的盡頭,耳邊總是在縈繞著“紫薇格格”臨死時聲嘶力竭的慘呼:“戰智湛……我愛……你!你要給……我……報……仇!”


    “戰智湛你算個屌毛爺們兒呀?殺害你的凶手俺曾經掐著脖子,但就是不能為你報仇。這是因……因為殺害你的凶手是你前邊這位女孩兒的哥哥。她叫小紅,是俺深愛的女孩兒。小紅出言相求,俺這個下不去手呀。唉……你和小紅在那邊好好處,就像親姐們兒。小紅還小,太任性,你讓著她點兒。”戰智湛的眼睛呆呆看著漸漸變的暗紅的火堆,滿臉的木訥,自言自語的和地下的“紫薇格格”說著話兒。


    恍惚間,身後忽然傳來“咯咯”一聲讓戰智湛銷魂蝕骨的嬌笑,一雙綿軟的纖纖玉手蒙住了他的眼睛:“嗬嗬……猜猜我是誰?”


    戰智湛不用回頭看,就已經猜到了是誰。他憨憨的笑了笑,說道:“那還用猜嗎?隻有俺家的小紅小手才這麽軟,小動靜才這麽甜。”


    莊建紅轉了個圈,跨坐到戰智湛的腿上,雙手環抱住他的頸子,一雙亮晶晶的桃花眼含情脈脈的望著戰智湛。戰智湛可以感覺到莊建紅的心髒在劇烈的跳動,呼吸也變得急促了。


    戰智湛摟住莊建紅的纖腰,盯著她閃爍著喜悅光芒的美眸,笑道:“小紅,想戰哥不?”


    “嗯……”莊建紅用力點了點頭,撅起殷紅的小嘴兒說道:“可是戰哥費勁吧啦的大老遠來看小紅,卻隻和紫薇姐姐一個人嘮嗑兒,也不理人家。”


    莊建紅嬌嗔的樣子十分誘人,戰智湛耍無賴般說道:“瞎扯!戰哥不是給小紅吹口琴了嘛。”


    雖然都說胸大腦子笨,但莊建紅畢竟沒笨到那種程度。她撇了撇嘴說道:“哼!戰哥淨忽悠小紅!戰哥的口琴是吹給紫薇姐姐聽的,把小紅當傻十三了?”


    戰智湛急忙賠笑道:“戰哥哪兒能忽悠小紅呢,真的吹給你聽的。你紫薇姐又沒來……”


    “誰說我沒來?你都和我說了半天的話了。”一雙柔軟的玉臂摟住了戰智湛的脖子。


    分明是“紫薇格格”那嬌糯的聲音,戰智湛不由得毛骨悚然。他費力的扭過頭去,不是“紫薇格格”是誰?戰智湛的謊話被戳穿,不由得十分尷尬。他訕訕地說道:“哦……紫薇呀!”


    二人就像是第一次單獨相處,“紫薇格格”迷人的美眸中好像蒙上了一層薄霧,不自覺的伸出嫩滑的舌尖舔了一下柔軟的唇,如櫻桃般的柔唇吐著誘人犯罪的香氣。戰智湛忍不住伸出嘴去吻她的柔唇。


    “哎!哎!哎!你倆咋大了呼哧的,當著我的麵就打喯兒?紫薇姐姐,你也太不帶勁兒了,把我當死人了咋的?”莊建紅拉開了“紫薇格格”。


    “紫薇格格”俏臉飛紅的說道:“小紅妹妹別多心,我隻是在心裏把……把戰智湛當成我男人,不……不會跟你爭!”


    莊建紅臉若寒冰的說道:“哦……原來紫薇姐是說暗戀我戰哥呀?那你家的門牌子上咋寫的是‘愛妻林紫薇之墓’,落款還是‘愚夫戰智湛’呢?”


    這話“紫薇格格”一時竟回答不上來,她的俏臉紅的猶如盛開的牡丹,求救般看著戰智湛。戰智湛眼珠子一轉,確實覺得這件事確實說不清楚,就一把摟緊莊建紅,賴皮賴臉地說道:“乖乖隆嘚咚,豬油炒大蔥!小紅……你都想死戰哥了……”


    莊建紅“咯”的一聲嬌笑,竟然忘記了“紫薇格格”還沒回答她的問題。戰智湛正陶醉在幻覺之中,忽然,一陣陰風“嗚”的吹來,又將閃著火光的灰燼卷了起來,在空中來回飛舞,就似許多路過的孤魂野鬼在爭搶錢財一般。戰智湛揉了揉眼睛,回到了令他沮喪的現實中。他感覺自己很孤獨,沒有人懂他沒有人陪他。那是來自於生命深處最終的荒涼。戰智湛已經整整坐在這裏快一個上午了,原本有很多話要和地下的“紫薇格格”和莊建紅講,但真的來到這裏,卻什麽也說不出來了,隻是不停的燒著黃紙,吹著口琴。


    本來想象來到“紫薇格格”和莊建紅的墳墓前,他會嚎啕大哭一場,痛痛快快的放聲哭一次,但是奇怪得很,戰智湛的眼淚隻是轉在眼眶裏流不出來。這些日子,他消瘦的臉似乎更清臒,小眼睛卻反而大了許多。戰智湛把口琴放入兜中,歎了口氣,站起身子,走上前去,撫摩著墓碑上鑲嵌著的“紫薇格格”的照片,“紫薇格格”笑的是那樣的甜,那樣的純。


    戰智湛慢慢的從口袋裏掏出手絹,仔細的擦拭著漢白玉的墓碑,擦完了“紫薇格格”的又擦莊建紅的。一點一點的擦拭著,神情專注的就像是一個聖徒。不大的兩塊墓碑戰智湛整整擦拭了一個多小時。這時,他注意到幾根挺拔的雜草已經從水泥縫隙裏,那僅有的一點泥土中頑強的鑽了出來,迎著微風搖晃個不停,戰智湛想把這幾根雜草拔掉,但是當他的手剛觸到上麵,又放開了。她倆在這裏太寂寞了,也許這幾根小草是唯一陪伴她們的夥伴吧。


    “光陰荏苒。夜深忽夢年少事,弦絲緘言,清音亦默,縱尋千百度,回首當時已惘然。”不知道怎麽的,戰智湛突然想起了這句充滿悲涼的詩句,倘若時光能倒流,他會放棄失之交臂的“紫薇格格”麽?忽然,戰智湛身後傳來了悉悉索索的腳步聲,腳步聲來到了戰智湛身後大約四、五米的地方停了下來。從腳步聲中,戰智湛聽了出來,來人是又一個暗戀自己的女孩兒鄭鈺爽。鄭鈺爽遠遠的站在戰智湛後麵,看著戰智湛形影相吊孤獨的身影。許久,她才說道:“大哥哥,紫薇姐走了,你還有我……我們這些好同學,時間這麽久了,你要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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