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頜因胤禛剛才盛怒之下的鉗捏而痛不可支,她忍痛道:“這兩個多月,臣妾一直在逃命中度過,每一夜臣妾會都會做惡夢,夢見皇上拿著刀要殺臣妾;夢見徐太醫為了救臣妾而死,而每一次從夢中醒來時,枕頭都是濕的。那個時候的臣妾真的很絕望,直至當李衛告訴臣妾,皇上並沒有派人追殺臣妾,徐太醫也沒有死時,那惡夢才堪堪停止。可是,臣妾怕了,真的怕了,怕有朝一日,這惡夢會成真,會成為永纏不休的夢魘……”說到最後,淩若已是泣不成聲,雙手止不住地顫抖著,她承認自己害怕、懦弱、沒用,所以寧願長伴青燈古佛也不願回宮。


    不管之前皇後、年貴妃乃至佟佳氏怎麽千方百計地害她,都遠不及胤禛這一次所起的殺心來得更令她心痛。


    因為胤禛……胤禛是她此生最愛的人啊!她怎麽能接受耗盡十九年光陰去愛的人要殺自己,怎麽能接受啊!


    “若兒……”胤禛緩緩直起身,仰頭看著足踏蓮花的觀音大士,怒意已經在眉心消失,取而代之的無盡的傷意與後悔,直至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給淩若帶來的傷害有多大,虧得之前還因為最終沒有下殺手,就認為這是對她最大的恩典。


    “你要怎樣才肯原諒朕?”他問,再沒有了之前的高高在上。


    “臣妾不敢,臣妾隻求此身長伴佛前。”自哽咽哭泣聲中,她如是說道。


    他低頭,自在那佛像上移開目光,“隻這個,朕永答應。正如朕之前所說,哪一家寺院敢替你剃度,朕就封了那家寺院。若兒,朕可以給你一個允諾,從今往後,絕不會再對你動一絲殺心,不論你做什麽,這個允諾都有效!所以,將以往的一切都給徹底忘記好不好?”


    淩若淒然一笑,在受過一次大傷後,胤禛任何話她都不敢再像以前那樣相信。她是人,深刻於腦海中的事情,不是說忘就可以忘的。


    “縱然沒有寺院肯受臣妾,臣妾依然長伴佛前。其實皇上又何必如此執著不放,臣妾於皇上來說,隻是無數妃嬪中的一個罷了,原不足為道。”她的話透著一種卑微與感傷。


    胤禛默默地看了她半晌,轉身,腳步落下的微風令那片菩提葉再次飛起尺許,然風盡之時,就是葉落之時,“可是……鈕祜祿淩若隻得一個。”


    “皇上。”感覺到胤禛言語間的感傷,淩若心中莫名的生出一絲淡薄的期翼,然下一刻,這絲期翼又歸於虛無。


    鈕祜祿淩若隻得一個,納蘭湄兒何嚐不是隻得一個,在胤禛心中,自己是永遠無法與之相提並論的,即便納蘭湄兒早已嫁予允禩為妃;即便這些年來,胤禛不再提及納蘭湄兒,但淩若知道,如胤禛這樣的人,愛了就是一生一世,難以磨滅。


    “你想說什麽?”胤禛回過頭看她,此時,外麵的天色已經徹底暗下,連最後一絲夕陽餘光也被吞噬在黑暗中。彎月從樹梢升起,悄悄懸掛在天空中,有淡銀色的光輝自天邊灑落。


    她本想問,自己在他心中可及得上納蘭湄兒,然這絲衝動僅僅持續了片刻就消失了,改口道:“臣妾前幾日在清涼寺遇到一個老僧,聽他說了一個故事,皇上可有興趣聽聽?”


    “也好。”胤禛正想著怎麽說服淩若隨自己回去,自然不會駁她的意思,哪怕他根本沒有興趣聽什麽故事,“不過,朕不喜歡聽你跪著說故事。”


    淩若點點頭,雙手在地上撐了一把站起身來,跪了許久,驟然起身,腦袋頓時感覺一陣暈眩,險些摔倒,幸好胤禛在旁邊扶了一把。


    “你瘦了。”黑暗中,胤禛的聲音有些發沉,先前尚沒什麽感覺,適才捏住淩若手腕的時候,才發現她手臂上幾乎沒有什麽豐腴,除了薄薄的皮膚之外就是骨頭。


    以前在宮時,因為出過杭州那回子事,所以胤禛特意吩咐禦廚房,一日三頓的膳食都換著花樣送到廷禧宮去,且要宮人每日設法勸著淩若多吃點;所以出事之前,淩若身量並不纖瘦,眼下不過兩三月功夫,好不容易養出來的肉都沒了,瘦得皮包骨頭。


    “外頭不比宮中安逸,瘦一些並無什麽不好,至少臣妾還活著,沒有餓死。”淡淡地回了一句後,淩若掙開胤禛的手走到院中,彎月如鉤,銀霜滿地,菩提樹葉在朦朧的月色照耀下閃爍著淡淡的碧色。


    胤禛沉默了一會兒方道:“你說的那個故事是什麽?”在他們出來後,李衛等人皆識趣地遠遠退到了遠處。


    淩若仰頭看著滿天閃爍的星重,徐徐將老僧告訴她的故事重新講述了一遍,在故事結束後,有一陣長久的靜寂,“這個故事很感人,但終歸隻是一個故事罷了,皇祖父早在六十多年前就已經駕崩了,而且索尼也並沒有這麽個女兒。”


    “若臣妾說這個故事是真的呢,皇上會相信嗎?當年順治帝在赫舍裏清如死後來到清涼寺出家,從此就守著菩提樹等待輪回再相見的那一刻。”


    “那麽他等到了嗎?”雖然是這麽問著,但胤禛依舊不認為這個故事會是真的。


    “等到了,六十多年後,他終於在菩提樹下見到了輪回。”說完這句,她忽地看著胤禛,雙目在夜色中熠熠生光,“若換了是皇上,皇上會願意拋下如畫江山去出家嗎?”


    “朕說過,那隻是一個故事而已,當不得真。”胤禛淡淡地回了一句,旋即又道:“何況身為皇帝,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利時也有著巨大的責任壓力,既然坐了這個位置,就一定要對天下臣民負責,豈可因一個女人就任性拋下皇位,當年先帝可是僅僅才八歲。”


    胤禛是一個極為冷靜理智的人,與順治帝的至情至性截然相反,這一點淩若早已知曉,但聽著這樣的回答,仍然忍不住有些微失望。


    這一刻,胤禛無疑是在意自己,但不論怎樣的在意都遠不能與這萬裏江山相提並論,也許納蘭湄兒曾經可以,但也僅僅是曾經而已……


    江山美人,能夠拋下江山選擇美人者,十者不足其一。


    而這個世間,也僅僅隻得一個順治,一個赫舍裏清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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